最後一個義工 三

需要走的不止果子一個人。

要走都走,老人兒一個不留。

莫怪爺們兒無能,你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

錢分了,字型大小你們拿去,各自尋一個新碼頭,各自立櫃搖旗。

嘆什麼氣,人在招牌在,爺們兒這輩子已經開賠了五家酒吧,不差再多倒閉這一個。

天大地大,此處若不容我們,那就讓小屋這塊招牌別處生根。若別處也不容我們,那就去往別處的別處,中國這麼大,我就不信了。

誰說咱們是逃……說不定開枝散葉加盟連鎖,最後還能上個A股新三板呢。什麼是新三板?算了,說了你們也不懂也不需要懂,好好唱歌就可以了。

好吧我也不是很懂。

都不要有壓力,錢賠了算爺們兒的。

若說叮囑,只希望大家記住一個規矩:江湖一脈,窮則獨善,達則兼善,不論是掙是賠,都要善待每一個踏進門裡來的有禮貌的歌者,有緣就收留,緣深就認作族人。

若能把這個規矩牢牢堅持,小屋不死。

酒斟滿吧,自此天各一方,四散天涯。他日再聚,人或許不會這麼齊了。

……

所有人都安置好了。

都懂我,都沒有告別,一個接一個地走了,走時悄悄,都是單程票。

只剩下果子。

散夥飯時沒喊他。

他是新來的,什麼都不知道。

比如,他並不知道,一間小小的流浪歌手根據地,盼著它倒閉的人可真不少。

你不惹事事惹你,許多年來,小屋在麗江,一直不招某些人待見。

翻白眼的有同行——生意差同行看不起,生意好惹同行嫉,沒關係,都可以理解。

嚼舌頭的有客棧管家——只要給酒吧帶客人,全古城的酒吧都給客棧返點,就你們小屋例外?不給返點也行,憑什麼不讓我們裝裝大爺?全古城的酒吧都給我面子,就你們小屋例外?等著,網上化名罵死你丫的。

罵就罵吧,只是遺憾,罵又罵不到個點兒上……

真正不待見小屋的,是開淘碟店賣手鼓賣盜版碟的,不是所有,是某些。他們恨恨地給客人洗腦:

大冰的小屋裝×,開酒吧居然不用麥克風不用音響,唱的歌能好聽嗎?聽歌時還不讓說話,裝什麼清高?販賣情懷!邪教聚會!

他們恨我,我不恨他們,只不過瞧不起而已,十年如一日地壞壞他們的生意,越恨我,壞得越起勁。

喵了個咪,打著賣手鼓的名義賣盜版碟,美其名曰傳播原創,多少原創歌手的生計就是這麼被壞掉的。順道還敗壞了手鼓這門手藝:

招幾個小姑娘培訓三五天,穿著所謂民族服裝往門裡一坐,一邊敲鼓一邊媚笑,敲他媽又不會敲,手鼓亂敲成架子鼓的節奏,還敢把路人教,教又不好好教,進價幾十元錢的鼓幾百上千元錢賣給傻瓜才是王道,順便搭售盜版碟,還是黑膠。

當賊當到這個份兒上,簡直讓人敬仰。

為了掩蓋不會敲,他們把盜版音樂放得震天響,動次打次跟著敲,還對口型跟著假唱,乒乒乓乓從中午震到午夜,從2008年震到2016年,生生毀了麗江好幾條街。

幾百年的古城,本不允許高音喧嘩、噪音吵鬧,不擾民的正規手鼓店本也不少,可大多被那些盜版碟店擠對死了——他們見縫插針鋪天蓋地蔓延席捲,幾乎要將整個古城毀掉。

小屋也快被毀掉了。

在蠶食了四方街、七一街後,噪音終於佔領了曾經雲淡風輕的五一街。

小屋是古城最後一家老火塘,許多年來不用音響不用麥克風,只清唱——全古城唯一一家。

我一直以為這種低吟淺唱可以一直娓娓延續,直到我和歌手們都慢慢變老,直到麗江大冰的小屋和當年拉薩浮游吧一樣,能夠代表一個時代。

但肉嗓子怎能壓得住音響,不被帶跑調就不錯了,還談什麼詮釋原創?

是我天真了,老說捐精賣血也要保住小屋。

我從未料到,最終將小屋壓垮的不是房租,而是門外亂七八糟的鼓聲和震天的盜版碟音樂。

有人勸我:你雖是文氓,但孬好也算個作家,千萬別像當年那麼衝動。……懂,明白,當了作家如果還舞槍弄棒,終歸不是好寶寶。

有人說:投訴!天天投訴噪音擾民。

……投了,但這條街和其他街的經歷一樣,管理人員來了立馬清靜,人一走,音量照舊。執法不可謂不苦口婆心,也不可謂不嚴,但全古城那麼多噪音源,總不能一個人守一家店。

也有人說:其實只要也安上音響喇叭對著干,就無所謂吵不吵,要吵大家都吵,看誰的音量高。……拉倒吧,如果那樣的話,小屋還叫小屋嗎?直接叫小污得了。

我向來反對別人指責古城太商業化。

商業和商業化沒有原罪,只不過,在抵達合理有序的商業化狀態前,古城必經一場漫長的無序。她不需要謾罵,需要的是時間,愛她就給她時間。

雨季再長終會晴天,但在此之前,身為一個受過她恩澤的人,必須接受這場漫長,也必須理解這場漫長。

既然理解,就要面對現實。

小屋實難熬過這場漫長,江湖事江湖了,與其等著城門被攻破,不如啟動自毀程序。

辭退果子,亦與此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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