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義工 二

他是進入倒閉倒計時前,小屋收留的最後一個義工歌手。

2016年年初,大冰的小屋,夜半時分。

街頭方靜,人群未散,棺材板上的風花雪月還未賣完。

他盤腿坐在卡墊上,十指修長,吉他橫抱,叮叮咚咚地撥彈。隔著水汽模糊的小玻璃窗往裡瞧,一片昏黃一抹白,油畫中才有的那種古典白衣少年。

從沒見過這麼愛笑的大男孩。

不笑不說話,一笑閃閃發光一排牙,高露潔廣告一樣。

半舊的襯衫,衣領雪白袖口也雪白。利落的圓寸,冷不丁地側面看,我×,匆匆那年彭于晏。

男孩叫果子。什麼果?開心果,他自己說的。

老木門吱吱嘎嘎推開,新來的客人們在門口擁成一坨,一個個靦腆地探著頭,打量著滿坑滿谷的人:哎呀滿了呀,沒有座位了……

果子抱著吉他,笑嘻嘻地招呼:坐嘛,擠一哈(下)嘛,擠一擠又不得(四川方言,不會)懷孕。

這麼清秀的男孩,說的卻是花椒普通話,煞是好玩。

川人慣擺龍門陣,言語間自有獨到的幽默,他自己微笑而已,周遭的人反倒笑成馬。

還沒完,他一本正經地撥弄起吉他,用川普唱道:周末午夜別徘徊,快到大冰的小屋來,收留流浪的小孩,啤酒一瓶40塊,與我一起開懷……

新客人們嘻嘻哈哈擠進來,打著拍子跟著和:……寂寞午夜說拜拜。

歌聲是個好東西,破矜持消靦腆,拉近距離不要臉。

可惜好好的一首小虎隊的歌,七嘴八舌忽快忽慢唱出了12種調門來,中國的基礎音樂教育普及工作真失敗。

我嘆了一口氣:會唱這歌的不是七〇後就是八〇後,你看看這一張張老臉,還自稱小孩?「孩」字後面還不加兒化音……心理建設咋都這麼成功的說。

正搖頭呢,一旁有個姑娘忽然開口,幽怨感慨:黑燈瞎火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小屋,可惜,今天冰叔卻不在了……我去,分分鐘打哭你個九〇後老女人信不信!

我是燒了還是埋了,坐化圓寂了還是英勇就義了?誰說我不在?我和你們一起擠進來的好不好?這不剛潛伏到你背後一米處的角落裡嗎?只不過領子豎得高,帽檐兒壓得低,燈光暗,沒一個人發現。

果子也沒發現。

但果子卻冷不丁地說:在哦,誰說冰叔不在?

一堆逗B客人一下子全都精神起來了,真的在呀!在哪兒?在二樓嗎?是在寫書嗎?快把梯子撤了別讓他溜了,快找個盆兒來把他扣住,別讓他跑了……

他們喊:快說快說,在哪兒在哪兒?

果子緩緩伸出一根手指,眾人齊刷刷順著那根手指看。

他指著照片牆說:大冰掛在牆上。

一堆客人樂得前仰後合,紛紛抻長脖頸子去瞻仰「遺容」。

他又熱心地補刀:邊邊上,雪地裸照那一張,光著溝子露著點,還捂著小丁丁……

眾人嘖嘖地咂嘴,對我的身材評頭論足,還伸手去摳一摳摸一摸,摸得我渾身一個哆嗦又一個哆嗦,雞皮疙瘩此起彼伏,銷魂得難以言說。

我想給果子來一個過肩摔,大頭朝下那種。

本是美好的青春紀念,生生給我說成了電車痴漢,好好一間大冰的小屋,活活給我搞成了大冰的小污……

沒等銀牙咬碎,果子又開始繼續唱歌。他齜著一口閃閃發光的白牙,琴弦掃得飛快:

……

誰也不能粉碎我的倔強,誰也不能把我丟在遠方

就算回家的路依然難闖,至少我有一絲星光

如果你也和我一樣,迷失夜空獨自飛翔

那就用盡最後的力量,找個方向作死地去闖

moneys,moneys,是你給了我力量

moneys,moneys,是你給了我方向

moneys,moneys,是你給我一記耳光

moneys,moneys,是你讓我撲扇翅膀

誰也不能粉碎我的倔強,誰也不能把我丟在遠方

就算回家的路依然難闖,至少我有一絲星光

頭頂的烏雲裝滿雨雪冰霜,雷電擦過我的翅膀

沒有什麼可以逼我返航,媽媽還在等我帶回乾糧

moneys,moneys,是你給了我力量

moneys,moneys,是你給了我方向

moneys,moneys,是你給我一記耳光

moneys,moneys,是你讓我撲扇翅膀

我的前方……

真能瞎編,money還有複數?

蠻有趣的一首歌,為了錢而奮鬥?

尾音的那一句,他猛掃一下琴弦,手自然地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啪地攥住桌上一罐風花雪月,拉環噗的一聲掀開,泡沫四溢,高高舉起。

他一臉燦爛地喊:唱得真好聽,來,兄弟伙,一起走一個。

還有自己誇自己唱得好聽的?城會玩,九〇後的世界我讀不懂……

客人們卻不見怪,一屋子人都把酒擎了起來,有的喊:唱得好!有的喊:再來一個!

冬夜的街頭幽冷,小屋裡沒有生火,卻暖得人微微冒汗,所有人的眉眼都是彎的,好歡樂。

透過搖搖晃晃的人堆夾縫,我認真地看著這個大男孩,不錯,是個好歌手。

不論是說話聊天還是彈琴唱歌,重口味也罷小清新也好,他擁有他這個年紀理所應當的簡單快樂:許多人曾經擁有,而後終將失去,並且永不重逢的簡單快樂。

……

可是,果子。

不知道一個小時後,你是否還樂得出來。

有個信封,在我的褲兜里整整揣了兩天。

一個小時後小屋打烊,鎖好門後,我會把它塞進你手裡,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開。慚愧也好,遺憾也好,你的目光我的背影,都交給夜色吧,這樣能少點兒尷尬。

你一定不曉得,這其實是你在大冰的小屋的最後一個小時。

信封里裝好了一個月的工資,外加一筆小小的路費。

沒開玩笑,正式辭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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