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怎麼解釋?
難道要告訴孩子們,他們的父親其實一度是個渾蛋嗎?
阿宏曾經歷過一個糟糕的青春期,渾蛋得要命。
他所秉承的教育理念,其實是以己為鑒。
阿宏把自己青春時的影子投射到聖諺身上,一切都反過來。他把自己曾做過的錯事反過來影響聖諺,期待映照出一個不走彎路的聖諺。
阿宏小時候家境不好,除卻和一戶鄰居大伯家交好,常被其他鄰居調侃數落,各種瞧不起。
爺爺奶奶年輕時就吃全齋,一輩子特別善良,阿宏是家中第一位男丁,所以不論做錯什麼,爺爺奶奶總是以原諒來替代責罵,對人對己都秉持忍耐。
這樣的家庭易受欺負,阿宏從小沒少受欺負,鄰居大伯教他要有志氣,寒門出才俊,他不以為然,從小的志向就是要混社會做壞人。
他厭學,架打得凶,從小到大混兄弟,壞得無可救藥。
阿宏書包里的課本永遠是新的,鉛筆盒裡沒筆,全是香煙。
同學們最擔心的事就是中午吃盒飯時阿宏的巡視,他總是拿雞蛋跟同學換雞腿,硬換,不換就搶,土匪一個。初中二年級時,阿宏做了一件當時轟動全校的事,阿宏被學校的訓導主任、班級導師、警察扭送回家。
路途中阿宏身上只裹著一床被單,其他啥也沒有,進家後爺爺奶奶都傻了!
原來阿宏有一個多月沒去上課,理由是生病。導師也不知道病得有多嚴重,於是來家訪,爺爺奶奶這才知道這小子曠課一個月了,老師在班上從一位同學那兒得知阿宏的行蹤,貌似躲在一個學姐家。
因為涉及進入民宅,於是委請警察陪同,警察破門而入時,阿宏與一女孩在屋內正忙著,一絲不掛……阿宏被裹上被單,遊街回家。
家人已威懾不了他,鄰居大伯出馬訓誡。他裹著被單冷笑,就一句話:有什麼大不了的?
他14歲,膽大包天,壞透了。
他還偷錢。
大姐年長阿宏四歲,在學校是班長也是總務股長,代管班費。姐姐書包里總有一個小錢包,放得特別明顯,她刻意放的,為了方便阿宏偷,阿宏偷走的班費,她自己想辦法彌補。
姐姐用心良苦,希望阿宏只偷自己的,別偷到外面去。
阿宏不成器,越偷癮越大,直到有一天奶奶發現錢少了,是阿宏偷的。
姐姐斥責阿宏,淚珠整串滾落,十幾歲的女孩子,傷透了心。
阿宏轉過學,原因特別扯,考試成績太差,老師拿藤條打,他從老師的手上搶走藤條,滿學校追著老師抽,抽得老師邊跑邊哭。
事兒鬧大了,沒有學校願意讓他就讀,鄰居大伯動用人脈出手相助,勉強接收他的學校讓他簽合約,第一條內容就是不準打老師。
他不想在學校混了,覺得沒意思,扭身混到了街面兒上,抽煙、泡妞、混兄弟,隨身帶扁鑽,磨得鋥光瓦亮,什麼架都敢打,什麼人都敢捅。
他手黑得很,扁鑽專插人屁股。
1985年到1990年的台北很亂,他混西門町、混萬華、混角頭林立的林森北路,街頭打到街尾,徹頭徹尾的流氓。街上遇到鄰居大伯,他叼著煙打招呼,大伯扭過臉去,不想和他說話。
勉強上到高中,他跑去承包舞廳,為了掙錢和泡妞。
舞廳一天收入四五千新台幣,這是個不小的數目,卻不夠揮霍。他那時手下已經有了一幫小弟,開銷大,人人都吸食大麻。
地下舞廳的環境魚龍混雜,阿宏接觸的人五湖四海哪裡的都有,磨出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膽子。
他不甘心只掙小錢,開始販槍。
一把左輪手槍進價十萬元新台幣,倒手就能再掙上十萬元。上家老大需要交人充數,他被警察釣魚,鋃鐺入獄。
出了這樣一個逆子,家人絕望了。家人不明白,吃齋念佛怎麼換來這麼個結果?阿宏阿宏,我們到底是做錯了什麼,到底欠了你什麼?你是來討債的嗎?
家貧,砸鍋賣鐵也救不了他。
任他去吧,只當是沒生過這個孩子。
販槍是重罪,勢必重判,阿宏的人生毀了,這幾成定局。
沒承想,幾天後阿宏被撈出來了。
鄰居大伯當時是「國大代表」,有些能力,他從小看著阿宏長大,於心不忍,故而自掏腰包上下打點,花了近百萬元撈出阿宏來。
阿宏被直接送進兵營里避風頭,他歲數到了,該服兵役了。
家裡沒人去探望他,這個混世魔王既然命數未絕,就讓他自生自滅吧。
大伯也不接他的電話,還有什麼好說的?眾人皆已仁至義盡了。
那筆錢他沒機會還,他當兵的第二年,大伯死了。
大伯臨終前專門召回阿宏:錢不要還了……我要死了,以後沒人再幫你了……別再犯錯了,乖一點兒吧。大伯揮揮手:你走吧。
他不想再看到這個讓人失望的孩子了。
一瞬間,阿宏懂事了,他跪到床前,痛哭流涕,悔恨翻天覆地席捲而來。
磕頭如搗蒜,他泣聲嘶吼: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他淚流滿面地問:晚了嗎?晚不晚?我現在知道錯了晚不晚……
他從小壞到大,臨近成年時才知錯了。
不停地磕頭,不停地問,問自己、問旁人,無人應聲,沒人回答他。
有人把門打開,示意他離開。
叛逆的青春好似一本必須完成的暑假作業,做完了方能升入下一學期。
每一個叛逆的孩子都一樣——不論需要浪費多麼漫長的時間用來彷徨,終歸可以遇到幾個瞬間用來成長。
浪子回頭,阿宏決心不再走偏門。
他想掙錢,想掙大筆大筆的錢養活家人,彌補家人,他想贖罪。
退伍時20歲,阿宏獨自一人走在忠孝東路四段,邊走邊思考,走著走著,發現了滿地的錢。
台灣的經濟正在起飛,整條忠孝東路卻全是破舊的老房子,台灣的房子產權私有,政府不可能拆,但將來一定會改造——光這一條街的外牆改造,工程量就大得驚人,同樣也有利可圖得驚人。
於是,阿宏20歲時入行建築業,夢想著靠改造台北的老街掙大錢。
這番雄心壯志持續了很多年,用他自己的話說:結果他媽的忠孝東路過了二十多年也沒改造過,當年多破現在還多破。
改變不了忠孝東路,卻一點一滴地改變著自己。
他逼著自己沉下心來過日子,21歲結婚,為了讓家人安心;22歲生子,為了讓老婆安心;23歲代理建築材料,逼著自己創業;24歲領著整團的客戶隔山跨海去歐洲考察,一個人跑前跑後累到吐血。
他死命打拚,想彌補往昔造下的孽,卻依舊在無數個午夜無法入眠。
悔恨歷久彌新,硌著他,針灸著他。當初怎麼會那麼無知那麼渾蛋,怎麼傷過那麼多人的心?若青春能重新來過該多好,若能從一開始就當個好孩子該多好?
他過不去心裡的那道坎,安眠藥最初吃一片,後來是一板,一吃就是許多年。
多努力一分,家人的衣食就多一分保障,這成了他的信念和動力。
聖諺滿5歲時,阿宏27歲,他把生意做到了海峽對岸。
深圳寶安、珠海、武漢、上海、北京、長春、大連、西安、蘇州、崑山……為富士康蓋過廠房,給華碩電子搞過土建。當年中國大陸對外只開放了兩張一級土建資質的證照,他的公司是其中一家。
建築行業之外,他還給大陸數家五百強企業當過董事長顧問,負責風險管控。人家商務談判時,他坐在一旁聽,從不發言,只私下遞字條。他從小壞到大,壞得爐火純青,對方若在談判時玩兒貓膩,往往被他一眼識破。
和其他樂不思蜀的台商不同,他回台北的次數簡直太頻繁了,不是回去處理業務,只為了多點兒時間陪伴家人,聖諺慢慢長大了,他要回去陪聖諺。
他深恐兒子會重蹈自己的覆轍,殫精竭慮地扼殺一切不良的可能性,他深知苛刻和斥責會適得其反,於是用自己鬼馬的方式一點一滴地影響聖諺。
阿宏尤其在意聖諺的金錢觀,用盡鬼馬的方式培養他抵禦天上掉餡餅的誘惑,每個買給聖諺的禮物,他都只借不送,不希望兒子養成走捷徑不勞而獲的心態。
他凍自己,洗冷水澡,他打自己的屁股,為的是讓聖諺明白責任、義務的分量。
他少年時用扁鑽扎人,刀刀見血,聖諺卻從小到大沒打過一次架,不是不能打,是不屑於打,因為從小被他灌輸了一套結實的理論:沒本事的人才靠拳頭開路,沒腦子的人才用拳頭說話,自卑的人才會打架,真正強大的人,不動拳頭。
阿宏唯一的那一次打妹妹,是深恐子女重蹈覆轍,誤入歧途。過後他自責了許久,他無法開口向尚年幼的子女講述自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