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笑我太瘋癲 三

火塘里神奇的故事還有很多。

有個樂呵呵的老頭整天來,袖口磨得稀巴爛,穿得乞丐一樣,每次來了都主動要求唱歌。他腦子是壞掉的,瘋的,瘋之前是個大學教授,此人外語極好,八國聯軍張嘴就來,不論哪個國家來的老外都能被他給唱high(高興)了。

那個乞丐樣的老頭現在還在古城好好地活著,他在街頭賣草編,只編螞蚱,他來火塘玩兒的機緣很特別——非典那年街頭沒遊客,他差點兒餓死,鐵成把他撿了,臉盆大的面碗兩人一起吃,老頭邊吃邊咳嗽,鐵成並不嫌棄他。

什麼樹上落什麼鳥,鐵成種了棵奇怪的樹,奇奇怪怪的鳥兒成群結隊地往上落。許巍在其中不算最奇怪的,朱哲琴在其中也不算太奇怪的,連楊麗萍也不算。

奇怪的是阿緣,會吹笛子的那個。

阿緣是納西族還是彝族?忘了,只記得他舉手投足間的文雅,笛聲悠揚里的曲折。他笛子吹得像說話一樣,娓娓把人心揉搓,隱隱約約能聽懂一點點他在說什麼,可一分神,卻又不懂了……阿緣是打散工的,收入很微薄,但每次來火塘都收拾得利利索索,衣領袖口雪白的,火塘是他唯一的舞台,或許只有在這裡他才能放鬆自如地吹笛子吧。

有小情侶在場時他的笛子是不吹的,他說曲子太寂寥了,不要把你們的心境給影響了。

阿緣後來出家了,寺廟離古城不遠,鐵成常去看他,聽說他後來的聽眾是松樹,漫山遍野的松樹。

有個常客總穿著長袍睡衣來,叫郭哥,人手不夠時他偶爾幫忙當服務員,街頭賣唱玩兒時他幫忙收錢,問他打哪兒來的,他說海上,問他在什麼船上當船員,他說那船不捕魚也不願運貨,是方的,再問,就不說了。

不想好好聊天就不聊唄,我看看他露出來的小腿,毛咋這麼黑這麼長,幹嗎老穿著睡袍哦……

好幾年後才知道他愛穿睡袍,是因為他已經把西服襯衫穿了太多年。他提到的那條船確實是方的,由數條駁船拼成,就停在深圳海邊,新聞里一度把那條碩大的船叫「海上皇宮」。

挺好,郭哥沒壞了火塘的規矩,一直沒提過他是巨賈。

西南少數民族習慣圍著火塘起居,喝茶吃飯待客團圓都在火塘邊,火塘是溫暖的中心,也是一個家的精神中心,柴一填火一起,人自動聚過來。

鐵成的火塘酒吧亦是如此,常來的成了家人,剛來的也不拘束。火塘那時的氛圍和睦得出奇,沒有地位高低沒有貧富距離,進來的都是放下包袱,沒有人用脾氣性格影響其他人,也沒人強行灌輸意志給別人,眾人喝酒唱歌講故事,有分歧也不爭論。

一次夜色闌珊,屋子裡篝火熊熊,院子里繁星點點,我和鐵成並排撒尿,我贊他把這家店開得真出色,他不置可否:……別把這兒只當家店看哦,單純把這兒當家店的話,人難免會患得患失,然後莫名其妙地被拴住。

他問:你不覺得這是挺好的一所學校嗎,每天人來人往,每個人都是義務老師,讀人就是最好的學習,學人優點看人缺點,再排查自己的缺點,快快活活又是一天……

接下來的一句話讓我手一抖,濕了鞋。

他說:這幾年玩兒開心了,學得也足夠開心了,所以……火塘可以換個掌柜了,我當個股東就可以了,哈,我可以撤了。

如日中天的火塘說換掌柜就換掌柜?我擦你可真捨得啊。

他噌地拉上拉鏈:對嘛,火塘的這個世界既然已經及格了,還守在這兒幹嗎?養老嗎?不如繼續出發,去建造下一個世界。我說,拜託拜託請說人話——你打算去哪兒去幹嗎?

他逗我,說去北京創業,什麼掙錢幹什麼,比如擺攤賣肉夾饃。

我回逗他,鐵成,我一直以為你是閑雲野鶴呢,原來這麼愛財……你市儈了。

他樂:別別別,別綁架我,誰說掙錢就市儈了?盲目鄙視金錢的假清高才是真市儈,幹嗎扣一頂閑雲野鶴的帽子,非逼我這條小生命喝西北風呢……

這條小生命重重地拍我的肩:好了放心,掙錢並不是唯一的目標,我會把真正的自己保護好……掙錢也要快樂地掙,玩兒就是最好的創業。

他拍得很真誠很用力,所以我另一隻鞋也濕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