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因果 一

我做過許多不靠譜的職業,比如羊湯館掌柜。

筒子骨大鍋里熬湯,切成坨的鮮羊肉和羊雜一起丟進去咕嘟咕嘟地煮。煮羊肉撈起來瀝干切片,在滾開水裡一汆,和著乳白的湯頭稀里嘩啦倒入大碗中,撒點兒蔥花,加點兒香菜,愛加海椒面兒加海椒面兒,愛加花椒加花椒,孜然味精椒鹽面兒一小勺一小勺地撒進去,然後你就攪吧,三攪兩攪攪出濃香四溢,攪得口水滴滴答答,趕緊趕緊,酥軟掉渣的燒餅趕緊拿過來先堵住嘴。

世人只道羊湯膻,不知全是多巴胺,我堅信一碗好的羊湯刺激出來的腎上腺素,應該和滾床單時是一樣一樣的,吃完後的那一身通透的大汗,也應該和那個什麼是一樣一樣的才對。

我北方人,打小愛喝羊肉湯,奈何魯地羊湯重湯不重肉,小臉盆一樣的碗里勺子掃蕩半天才能撈起來幾小片羊肉,湯倒是管夠,只要肉不吃完,湯可以一直加。這是什麼邏輯!憑什麼不多加點兒肉?恨得人牙根癢……此恨綿綿30年,終於一朝揚眉吐氣,自己開羊肉湯館了,羊肉終於可以想加多少加多少了。

故而開羊湯館的那段時間,我天天抱著一隻大海碗,半碗湯,半碗肉。

這麼奢侈的珍饈自己一個人吃多沒勁兒,要吃就坐到門檻上面朝著大街吃,邊吃邊吧唧嘴,再一邊欣賞路人們駭然的表情,哼哼,羨慕吧,沒見過吧,饞死你們羨慕死你們。

店裡的廚師和服務員勸不動我,於是每次我一往門檻上坐,他們立馬在屋裡把口罩戴上,據說是怕丟不起這個人,這我就奇怪了,這有什麼丟人的啊?

他們都是90後,大家有代溝,他們和我溝通了兩遭發現無果,就給成子打小報告上眼藥。

成子也是羊湯館的掌柜,且是大股東,他在電話里說:這還了得!然後急三火四地跑過來,一見面就指著我的鼻子沖我喊。

他喊:你往旁邊挪挪!

成子也搞了一模一樣的一隻大碗,我倆並排蹲在門檻上喝羊湯,邊吃邊沖路人吧唧嘴,吃著吃著吃美了,彼此點頭一笑,豪氣面對萬重浪。

我山東人,成子西北人,一個長得像光頭強,另一個像大耳朵圖圖,一個生在黃河頭,一個長在黃河尾,從小習慣了蹲著吃飯,從小骨子裡就浸透著羊湯。我扭頭說:……再給我們拿兩個大燒餅。

服務員快哭了,不肯給我們拿大燒餅。

她嫌我和成子太丟人,而且嫌我和成子的腚大,把街門堵上了一半,影響客人進門。她蠻委屈地說:冰叔,這是咱自己家的店好不好?

我倆一起抬頭瞪她:多新鮮,這如果是別人家的店,我們哥倆兒還不坐門檻呢。她陰沉著臉盯著我們看,半晌,露出一絲天蠍座的微笑,她說:如果你們再不起來,我就給豆兒打電話。

豆兒是老闆娘,成子的娘子。

成子當機立斷對我說:大冰你先吃,我有點事兒先走了哈。

他端著碗跑了,一手還掐著半個燒餅。

做人不能沒原則,雖然我也很緊張,但也端著碗跟成子一起跑的話豈不是太沒面子了?

我扭頭沖著屋裡喊:……你打呀,你打呀,你打呀!

服務員小妹很溫柔地說:冰叔,我已經打了。邊說邊沖我眨眼。

我虎軀一震,菊花一緊……事已至此,已然逼上梁山,那就更不能走了!說時遲那時快,忽然一片陰影覆蓋了我的碗,一個身高一米五五的人影擋住了麗江中午十二點的陽光,橫在了我的面前。

豆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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