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 一

先從一條狗說起。

狗是一條小松獅,藍舌頭大腦袋,沒名字,命運悲苦。

它兩三歲時,被一個玩自駕的遊客帶來滇西北。狗狗長得憨,路人愛它,搶著抱它,拿出各種亂七八糟的零食來胡喂亂喂。

女主人分不清是憨是傻,或者嚴重缺乏存在感,竟以自己家的狗不挑食為榮,繼而各種嘚瑟,動不動就讓它表演一個。

狗比狗主人含蓄多了,知道人比狗更缺乏存在感,它聽話,再不樂意吃也假裝咬起來嚼嚼。

女主人伸手摸摸它下頜,說:乖孩子,咽下去給他們看看。

它含著東西,盯著她眼睛看,愣愣地看上一會兒,然後埋下頭努力地吞咽。

它用它的方式表達愛,吃來吃去到底吃出病來。

一開始是走路搖晃,接著是吐著舌頭不停淌口水,胸前全部打濕了,沾著土灰泥巴,邋裡邋遢一塊氈。

後來實在走不動了,側卧在路中間,被路人踩了腿也沒力氣叫。

那時,古城沒什麼寵物診所,最近的診所在大理,大麗高速沒開通,開車需要四個小時。

狗主人迅速地做出了應對措施:走了。

狗主人自己走了。

車比狗金貴,主人愛乾淨,它沒機會重新坐回她的懷抱。

對很多趕時髦養狗的人來說,狗不是夥伴也不是寵物,不過是個玩具而已,玩壞了就他媽直接丟掉。

她喊它孩子,然後乾淨利索地把它給扔了。

沒法兒罵她什麼,現在虐嬰不重判打胎不治罪買孩子不嚴懲,人命且被草菅,遑論狗命一條。

接著說狗。

小松獅到底是沒死成。

狗是土命,沾土能活,它蜷在泥巴地里打哆嗦,幾天後居然又爬了起來。命是保住了,但走路直踉蹌,且落下了一個愛淌口水的毛病。

也不知道那是口水還是胃液,黏糊糊鋪滿胸口,順著毛尖往下滴,隔著兩三米遠就能聞到一股子酸溜溜的味道。

以前不論它走到哪兒,人們都滿臉疼愛地逗它,誇它乖、可愛、懂事,都搶著抱它,現在人們對它視若無睹。

墨分濃淡五色,人分上下九流,貓貓狗狗卻只有高低兩類分法:不是家貓就是野貓,不是寵物狗就是流浪狗。

它青天白日地立在路中間,卻沒人看得見它。

不為別的,只因它是條比抹布還髒的流浪狗。

都是哺乳動物,人有的它都有。

人委屈了能哭,狗委屈了會嗚嗚叫,它不嗚嗚,只是悶著頭貼著牆根發獃。

古城的狗大多愛曬太陽,三步一崗地橫在大馬路上吐著舌頭伸懶腰,唯獨它例外。陰冷陰冷的牆根,它一蹲就是一下午,不叫,也不理人,只是瞪著牆根,木木獃獃的。

它也有心,傷了心了。

再傷心也要吃飯,沒人喂它了,小松獅學會了翻垃圾。

麗江地區的垃圾車每天下午三點出動,繞著古城轉圈收垃圾,所到之處皆是震耳欲聾的納西流行音樂。垃圾車蒞臨之前,各個商戶把大大小小的垃圾袋堆滿街角,它餓極了跑去叼上兩口,卻經常被猛踹一腳。

踹它的不止一個人,有時候像打哈欠會傳染一樣,只要一家把它從垃圾袋旁踹開,另一家就會沒等它靠近也飛起一腳。

人有時候真的很奇怪,明明自己不要的東西,狗來討點兒,不但不給,反而還要踹人家。

踹它的也未必是什麼惡人,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而已,之所以愛踹它,一來是反正它沒靠山沒主人,二來反正它又不叫喚又不咬人,三來它憑什麼跑來吃我們家的垃圾?

反正踹了也白踹,踹了也沒什麼威脅,人們坦然收穫著一種高級動物別樣的存在感。當然,此類高尚行徑不僅僅發生在古城的人和狗之間。

微博上不是整天都有人在「踹狗」嗎?踹得那叫一個義正詞嚴。

以道德之名爆的粗就是踹出的腳,「狗」則是你我的同類,管你是什麼學者、名人、巨星,管你是多大的V,多平凡的普通人,只要道德瑕疵被揪住,那就階段性地由人變狗,任人踹。

眾人是不關心自己的,他們只關心自己熟悉的事物,越是缺少德性的社會,人們越是願意佔領道德制高點,以享受頭羊引領羊群般的虛假快感。

敲著鍵盤的人想:

反正你現在是狗,反正大家都踹,反正我是正義的大多數,踹就踹了,你他媽能拿我怎麼著?是啊,雖然那些義正詞嚴我自己也未必能做到,我罵你出軌找小三是渾蛋,呵呵,我又何嘗不想腳踩兩隻船,但被發現了、曝光了的人是你不是我,那就我還是人,而你是狗,我不踹你我踹誰?

反正我在口頭上佔據道德高峰俯視你時,你又沒辦法還手。

反正我可以很安全地踹你,然後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獲得一份高貴的存在感。

你管我在現實生活中匱乏什麼,反正我就中意這種便捷的快感:以道德之名,帶著優越感踹你,然後安全地獲得存在感。

於是,由人變狗的公眾人物老老實實地戴上尖帽子彎下頭,任憑眾人在虛擬世界裡踢來踹去,靜待被時間洗白……

抱歉,話題扯遠了,咱們還是接著說小松獅吧。

於是,原本就是狗的小松獅一邊幫高級靈長類生物製造著快感,一邊翻垃圾果腹。

如是數年。

幾年中不知道挨了多少腳,吃了多少立方垃圾。它本是亂吃東西才差點兒丟掉半條命,如今無論吃什麼垃圾都不眨眼,吃完了之後一路滴著黏液往回走。

那個牆根就是它的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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