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碗酒,可以慰風塵 五

雖然與老兵交好,但我一度認為他開的是黑店。

老兵火塘的酒價和菜品定價著實不低,高於麗江古城其他的食肆。說來也奇怪,卻日日爆滿,來消費的人一邊嫌貴一邊排隊,老兵的銀子掙得像從地上撿的一樣。我曾閑來無事毛估了一下他的年收入,被得出的數字嚇了一跳,富豪算不上,小財主卻是一定的了。

老兵財不露白,掙了錢不花。

穿衣服他也不講究,迷彩褲一穿就是一整年,被炭火燒出不少小洞,隱約透出底褲,紅的,三角的。

他冬天一件山寨迷彩服,夏天一件迷彩T恤,領口早就被搓洗得變了形,肩頭和胸口被水洗得發白,面料太低劣,上面起了一層球球,胳膊一抬,噼里啪啦生靜電。農民工穿成什麼樣他就穿什麼樣,打眼一瞅,真真像剛扛完水泥鋼筋空心磚,剛從工地里跑出來的。唯一的區別是他一年四季內扎腰,軍用皮帶殺得緊,褲腳也全被塞在靴子筒里。

我實在是看不下了,送他一件牛津紡的天藍色手工襯衫,他也穿,套在破迷彩T恤外面穿,硌硬得我三天懶得搭理他。

老兵也不買車,整天騎一輛破電動車。此車歷史悠久,絕對是電動車裡的祖宗級別,他安了兩個裝菜的車筐,有時候採購的東西多,背上再背上一個塑料背簍。正面看背面看,活脫脫一個趕集賣雞蛋的農民大爺。

我坐過一回他的電動車,北門坡的坡度不大,車開到一半怎麼也爬不上去了,一邊發出詭異的聲音,一邊往下出溜,我嫌他的破車腎虛,馬力太小,他嫌我身體太沉。

沒拌幾句嘴,車子歪倒在路旁,筐子里的雞脖子扣了我一身,旁邊騎自行車的遊客嗖嗖地路過,好奇地瞅瞅我們。

我說:老傢伙,你掙的錢買輛大哈雷摩托都買得起吧,摳吧你就,摳死你!他忙忙叨叨地撿雞脖子,覥著臉笑,不接我話茬兒。

一談到錢,老兵就裝聾作啞。

麗江是一方江湖,既是江湖,難免多是非。有些閑來無事的人愛嚼舌頭根子,他們不生產八卦,只是家長里短的搬運工。

老兵火塘的生意火得一塌糊塗,難免讓人眼紅,故而常常佔據麗江八卦的風口浪尖。

有人說老兵往死里掙錢是為了將來舉家移民,有人說他用這些年掙來的錢收購了好多個納西院子,早已躋身麗江客棧地產大炒家的行列。

對於前一個說法,我嗤之以鼻。

移民,移你妹啊,這老傢伙一口江浙年糕普通話,聽得人一個頭兩個大,我不信他忍心去禍害其他國度的人民群眾。再說,他移民了能幹嗎?擺攤賣燒烤嗎?

對於後一個說法,我無從替他辯解什麼。

2009年後,很多集團行為的連鎖客棧入駐麗江,大手筆地收房子、收院子,只要位置好,付起款來眼睛都不帶眨的,商會模式的運作慢慢侵蝕麗江古城固有的客棧市場,把價格泡沫吹得很大。

市場受到這麼猛烈的刺激,不論高端的客棧還是低端的客棧,整體的價位上浮是無法避免的。

拿最偏僻的文明村來說,當年一萬元一年的院子,現在八萬元都拿不到手,這還只是房租,如果租下院子後,略微裝修打理一下,開門做上幾天生意,倒手一轉就是幾十萬元的轉讓費,賺的就是這個轉讓費。這種錢雖風險大,但來得容易,投入產出比實在是誘人,不少人用此手段短短一兩年謀出了百萬身家。客棧房地產在麗江古城是種變相的期貨,至於接收的下家是否能繼續接著轉出去,那就各安天命了。

我傲嬌,自詡古城清流,抹不下臉來染指這一行當,周遭交好的朋友都窮,也沒什麼資本,都玩不了這種心跳。

老兵是我身邊唯一干這事的。

其實也沒有傳言中那麼大手筆,他算不上大炒家,但手頭五六家院子是有的。按照一家院子幾十萬元的收益來算,幾百萬元的身家是妥妥的了。

我曾在他其中一家客棧里借住過幾日。短短几日里,光我遇到的過來詢價要盤店的人就有四五個,老兵心狠手辣,報價高高的,討價還價錙銖必較,各種玩心理戰,一副惡俗的生意人嘴臉。

我看不太慣,刺激他說:牛B啊,加油加油,多掙點兒養老錢哈。

他笑而不語,顧左右而言他。

一和他談到錢,他就裝聾作啞。

我沒有資格對老兵表達失望,世人誰不愛財?他不偷不搶,你情我願地倒倒房產而已,談不上有什麼錯。

只是在我心裡,一個那麼有骨頭的人,一個曾經那麼英雄的人,一個曾經把終生俸祿全部捐獻給希望工程的人,居然在晚年如此逆轉,如此入世愛財……說實話,心下實在是難以接受。

或許是我太苛責老兵了吧,或許是我還太年輕……

我找了個借口,搬出了老兵的客棧。

若干年來,我有個習慣,每年都會在麗江過春節。

老友太多,年夜飯一般要趕四五場,一般最後一頓是陪大和尚吃,而第一頓一定是在老兵家吃,我若晚到,他舉家停箸等我。

但2013年春節前的除夕,我沒去老兵家吃年夜飯。

他打電話過來,我找借口推託,他在電話里嘆口氣,說:你這個小渾蛋……明天早上別忘了來給我拜年,不來沒有壓歲錢。

老兵每年大年初一都會給我封一個壓歲錢紅包,祝我好好發育、茁壯成長。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我用簡訊向老兵拜年,沒去拿紅包。

整個2013年,我太忙,沒回麗江幾趟,每次都匆匆忙忙的,一整年只在8月1日那天和老兵喝過一次酒,春節時的那次爽約,他不提,我不說。

關於老兵的房地產生意,我不提,他也不說。

8月1日那場酒,主角不是我和他,有酩酊大醉,但沒有白銀、黃金和青銅時代。2013年是古城的多事之年,新店鋪和新客棧一堆一堆地冒出來,不堪重負的老房子接二連三地著火,火勢洶洶,燒得人提心弔膽的。古城的消防支隊日日嚴陣以待,但麗江的店鋪實在太多了,冷不丁就在哪個犄角旮旯鬧出幺蛾子來。我從外地打電話回去,朋友們細細給我描述火場的情形,有些火災僅僅是因為一個煙頭或一根老化的電線,聽得人一身冷汗。

朋友告訴我說,鑒於火災隱患,如今的古城禁止明火,原先家家戶戶慣用的火盆、火塘和蠟燭台如今通通被取締。

他們說,老兵火塘燒烤本是特批的唯一一家可以用炭火燒烤的店鋪,但老兵主動改造,把炭火燒烤改成了電磁爐燒烤,常客不習慣,生意大不如前。

他們還說,聽說老兵把手頭的院子全部出手了,他現在手頭匯攏了一大筆錢,大家都揣測老兵快離開麗江了。

對於老兵火塘的改造,我略驚訝了一下,並未太當回事。

但聽聞他即將離開的揣測,心裡還是很難過,這老傢伙,掙夠了錢要走了么?

2014年春節,我回到麗江,不用老兵請,年夜飯我主動跑了過去,老兵火塘里一堆生面孔,服務員全都換成了一水兒的大小夥子,個個結實得要命,吃起菜來和打仗一樣。

老兵高興壞了,一口一個小渾蛋地喊我,他舀了一大瓢櫻桃酒灌我,還讓拉措加菜,給我煮空運過來的螃蟹。

我打小在海邊長大,從小吃夠了海鮮,實在沒必要跑到雲南來吃螃蟹,他不管,逼著我吃。

拉措用做紅燒肉的做法做螃蟹,吃得我皺著眉頭齜牙咧嘴的。

櫻桃酒酒勁兒大,我很快喝紅了眼。

這麼好喝的櫻桃酒,以後喝不到了。

桌上盤子太多,擺得太滿,我站不上去,我擠坐到老兵旁邊,摟著他的脖子敬酒,話一出口就拐了彎帶了嗚咽,我說:老傢伙,我捨不得你走……

一桌子的人停了筷子,拉措嫂子一頭霧水地問我:誰說你老兵哥要走了?

我說:別演戲了,你們不是把手頭的院子全都變現了嗎……誰知道你們接下來打算顛到哪兒去?

拉措哈地笑了一聲,兩手一合,啪地拍了一下巴掌,她說:錢都打水漂兒了……老兵呵呵笑著,一桌子的大小夥子嘿嘿笑著。老兵照我腦袋抽了一巴掌,他說:你個小不死的……人在陣地在,我他媽媽的哪兒都不會去!

老兵火塘多年來的盈餘變成了數家客棧院子,客棧院子變成了幾百萬元的現金。這一大筆錢被花得乾乾淨淨。

老兵招募了一堆退伍的消防兵,月薪5000元起,又斥資200萬元蓋了宿舍營房,還購買了近180萬元的專業滅火器材,並計畫再購置四輛一噸半的消防車。

隱居麗江的多年裡,他一直在默默地賣燒烤掙錢,默默地倒院子掙錢,一分一厘地積攢資金。

越南戰場上死裡逃生後的第29年,老兵傾家蕩產,以一己之力組建了一支消防救援隊。

全國唯一一支個人組建的消防救援隊。

他用他的方式護持著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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