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結束後,我也告別了小鎮。
一別就是許多年。
逢年過節會給阿叔打個電話,關於我其他的職業身份、謀生手段,我一直沒告訴他,他一直以為我靠畫畫謀生,拎著個破油畫箱,天南地北游遊盪盪。
結婚了沒?買車買房了沒?過得好嗎?……
這幾個問題,每次打電話他都會問。
我當然說好嘍,好好好,各種好,樣樣好。
他在電話那頭嘟囔:晃來晃去的,好什麼好……
阿叔越來越老了,耳背得厲害,以為我聽不見他的嘟囔。
每次電話的結尾,他都會說:要是過得不順心,就回來住上幾天嘎。
我說順著呢,好著呢,別操心啦好嗎?
那,什麼時候有空呀,回來看看我嘎。
每次我都說明年明年……明年復明年,拖了一個明年又一個明年。
直到阿叔辭世。
消息來得晚,待我橫穿整個中國趕回去的時候,人早已入殮多日。
據說走得時候還算安詳,白事時來了很多人。
除我以外,陸續遲到趕來的還有四五個外鄉人,互相攀談起來才發現,都曾跟阿叔短暫學過手藝,都沒拜過師。
雨夜把盞畢,一堆陌生人蔘差立在銀匠鋪舊址前,沉默不語,煙頭一明一暗。都一樣,都曾被阿叔收留過,都是「從街上撿的」。
關於阿叔的過去已不可考,只知他壯年時貌似蹲過班房,原因不詳,孤獨終老,無子嗣……和無數的老匠人師傅一樣,身前身後,籍籍無名。
老師傅走了,老手藝一同帶走了。
都不知道他這一輩子是否正經收過徒弟。
落筆此文時,我隱去了小鎮名稱,隱去了阿叔的姓氏籍貫,隱去了他的塋冢所在……讓他安安靜靜地休息吧,莫讓俗世的諸般解讀,擾了他的身後清凈。
日子真不禁過,阿叔走後,眨眼又是數年。
匆忙趕路,偶爾駐足,一程又一程,一站又一站。
小鎮雨季里的寡淡故事,當時不覺箇中滋味,年齡越長,愈發懷念。
沉甸甸的鎚子,水汪汪的青石板。
絲絲縷縷的老木頭清冷的霉香,阿叔灰藍色的手掌……叮噹叮噹的老時光。
……
阿叔。
昔年的小鎮雨季里,馬鈴聲遠去,你丟我一根紙煙,說:好好學,早點兒靠手藝吃飯……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萬重山水走過,酸甜苦辣嘗遍。
滾滾紅塵翻呀翻兩翻,天南地北隨遇而安。
阿叔,手藝沒扔,還在我身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