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韶華集 天堂吹散他的煙花

文/籽月

華燈初上,都市的喧囂始於黃昏後的夜晚,擺地攤的小販將原本就狹窄的天橋佔去了二分之一。我背著書包穿著十一中的校服在他們中間遊離,時間已經很晚了,可我就是不想回家。

腦子裡血腥的畫面不停地閃著,哭泣求饒的可憐女人,拳腳相向的兇狠男人,舉著尖刀渾身是血的俊美少年,那少年輕輕地舔著手上的鮮血,用近乎溫柔的聲音說:「我說過,我會報仇的。」

我記得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正站在陽台上用笛子吹著好聽的曲子,那時候的他於我便是一道光芒,是我仰望的方向。

他臉上總是帶著乾淨的笑容,輕輕地揚起嘴角,他不像同年的男孩那樣,總是將自己全身搞得髒兮兮的,他的衣服總是乾淨整潔,離得近了,還能聞到淡淡的肥皂香。

他對誰都很好,從來不會拒絕任何人的請求,就連我這樣被全班鄙視的留級生也被他細心地照顧著。

衛末一就是這樣一個男孩,像個小紳士一樣,溫文有禮地對待身邊的每一個人。

可是後來,我發現了末一的秘密,他其實並沒有表面上看到的那樣好,他將我撿到的小貓咪握在手上,然後高高地舉起來,摔下去,舉起來,摔下去。即使是做著這麼殘酷的事,他的嘴角也還是帶著溫和的笑容,矇矓的眼神里好像沒有聽見小貓凄厲的叫聲一樣。我猛地衝過去,將小貓奪下來,憤怒地瞪著他:「你幹什麼呀?你太壞了!」

他像是從夢中驚醒了一般,先是愣愣地看著我,然後看著我懷裡受傷的小貓,伸手想碰碰我們,可我抱著貓退得老遠,他收回手,傻傻地看著我。

我使勁瞪著他,不敢相信一向善良的末一會幹出這樣的事情。

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似的看著自己的雙手,眼裡滿是慌亂,他有些崩潰地使勁抓了一把頭髮,望著我忽然就哭了,喃喃自語:「我不能變成他那樣,我不想變成他那樣!」

我抱著貓站在一邊看他哭得可憐,有些鬱悶,明明是他欺負了貓,但為什麼變得好像是我欺負了他一樣。可一想起他對我的好,我的心又慢慢變軟了,我向前走了一步,輕聲說:「你別哭了好不好,你下次別這樣了,好不好?」

他卻像是沒聽見一樣,如木偶般一步一步地走了。

那時,我看著他的背影,我以為他是個壞孩子,只是表面上裝得很善良,所以我決定不理他了,即使他長得再好看也沒用。

直到有一天,我在家裡寫作業,忽然聽到院子外面大吵大鬧的,我打開門走出去,只見一個男人用皮帶勒著末一的脖子,把他像狗一樣往外拖。他雙手拉扯著脖子上的皮帶,小小的腳步不得不跟隨男人野蠻的腳步往外跑,男人將他拖到四合院外的小池塘邊,使勁地將他往水裡推。末一敵不過他的力氣,被推落池塘,水面上濺起一串水花。我驚得大叫起來,一邊叫一邊往池塘邊跑去。一些鄰居看不下去了,快步跑過去想將末一從池塘里撈起來,可是男人卻陰森森地叫囂著誰要是過來,他就砍死誰,砍死誰全家!

鄰居們都被男人瘋狂冰冷的眼神嚇住,我不管不顧地跑到池塘邊,對著末一伸出手,想將他拉上岸來。可男人卻將我一推,兇狠地對我吼:「小心我把你也丟下去!」

鄰居家的一個大媽抱著我往後退了兩步,悄聲說:「別去別去,別惹他,他是精神病患者,他殺人不犯法的。」

我嚇得哭了,我看著可憐的末一從冰冷的池塘里掙扎著站起來。那時,我穿著厚厚的棉襖,站在岸上瑟瑟發抖,他穿著單薄的毛衣,站在水裡,池塘里又臭又髒的水漫到他的胸膛,他沒有馬上爬上岸來,只是默然地瞪著岸邊的人。水珠從他的頭髮上一串串地滾落,暗黑的雙眸里滿是嘲諷,他的嘴角甚至微微勾起,帶著一絲不屑的、冰冷的笑容。

男人被他這樣的表情激怒了,揮著皮帶衝過去抽打他,皮帶打在水面上,發出「吧嗒吧嗒」的響聲。我揪心地看著這一切。直到警笛聲響起,這場恐怖的虐待才算結束。警察將末一從池塘里抱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凍僵了,臉色蒼白得像紙一樣,他的嘴唇已經凍得發青,醫生說他要是再晚些送來,雙腿都保不住了。

後來,這種事情還是經常發生,有的時候是在住的大院里,有的時候末一爸爸甚至跑到學校去打他。語文老師看不過去,上去攔了一下,也被打得頭破血流,從此,就再也沒人敢攔他。

學校里的孩子再也不敢和末一玩,可末一卻一如從前,依然笑得溫和,依然樂於助人,依然關心、照顧身邊的每一個人。

我忍不住問他:「末一,你為什麼要這樣呢?明明不開心,為什麼還要笑呢?」

末一沉默了一會兒道:「我沒有不開心,人的一生只有一件事情是不能選擇的,那就是出生,這是我的命,我認了。

「可是,將來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卻是可以選擇的。」他的眼神望向遠方,手指輕輕地摩挲著青紫的傷口,輕聲說,「我不想變成他那樣。我不想去傷害任何一個人,我不想生氣,不想打人,不想讓任何人恐懼我。」

說完,他淺淺地笑了一下,望著我說:「我想做一個好人」。

我看著他,眼睛微微發酸,張了張嘴,卻什麼話也沒說出來。我走上前去,抬手摸摸他的傷口,輕輕地,一下一下地揉著,我說:「末一,你是最好的。」

那時,我看見他的笑容,特別苦澀,眼裡還帶著星星點點的淚光。那時,我是多麼心疼那個男孩,那時,我就想,不管他將來變成什麼樣,在我心裡,他永遠是個好人。

末一,你知道嗎?即使到現在,你在我心裡也是最好的,即使你違背了當初的意願,即使你在自己選擇的人生道路上越走越遠,可我依然記得你,記得原來的你,那個總是帶著溫和的笑容,生怕身邊的人有一點兒不開心的末一。所以,即使你做出什麼事,我都能原諒你,我總對自己說,末一是個好人,最好的人。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呢?大抵是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大抵是你到了另一個男孩,那個和你有著一樣面容,一樣血液,一樣笑容的男孩,那個從未吃過一點兒苦,受過一點兒罪,流過一滴血的男孩。

你們明明是兄弟,你們同一天生日,你們同父同母,可當他依偎在母親懷抱的時候,你卻躲在房間里瑟瑟發抖;當他享用著豪華生日大餐時,你卻連一碗稀飯、一個饅頭也沒有。所以,你終於崩潰了,是嗎?所以,你那個當個好人的願望,終於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是嗎?

我還記得我們倆第一次遇見你哥哥,是在一個下雨天。我們倆都沒帶傘,牽著手狼狽地在馬路上跑著,我們倆總是那麼狼狽。雨越下越大,我們不得不在一家餐飲店外停下躲雨,我們縮在房檐下,吃著我從家裡帶出來的餅乾,喝著用塑料瓶裝著的白開水。你吃東西的時候總是很優雅,小口小口的,一點兒聲音也沒有,而我總是吃得滿嘴都是。你會溫柔地抬手為我將嘴邊的餅乾屑輕輕撣掉,我眯著眼,微笑地望著你。

我將餅乾塞進嘴裡,轉頭看著身後的餐廳,是一家法式餐廳,銀色的刀叉,通透的酒杯,美麗的燈光,一切就像電視劇里一般高檔。

我看著一個少年切開牛排,將一小塊牛排塞進嘴裡,我傻傻地跟著也塞了一塊餅乾進嘴裡,他嚼了嚼,我不知道什麼味,我嚼了嚼,也不知道是什麼味。

那少年好像發現了我的目光,轉過頭來看我,我完全愣住了。那時,你正舉著塑料瓶喝著冷開水,而他手上端著透明的葡萄酒杯,杯子里裝著我們從未品嘗過的美味,而你們居然有著近乎相同的面容。

餐廳里燈火通明,我們將裡面看得一清二楚,餐廳外漆黑一片,餐廳里的少年只看見了我們的身影,看不清我們的相貌,所以,他很正常地轉頭繼續吃他的法式大餐,而我們,被驚得動也不能動。

從那天之後,你瘋狂地開始打聽那個男孩的身世。你發現,那個男孩是我們市知名企業家的兒子;你發現,那個男孩的母親長得和你父親深鎖在抽屜里的照片一樣;你發現,你父親的醫藥費,乃至你的生活費,都來自於這個女人;你還發現那個虐待了你十幾年的父親,其實和你一點兒血緣關係也沒有,他只是你母親的前夫,而你卻是你母親情人的孩子,她帶走了你的哥哥,卻將你留給了惡魔。

那之後,你變得有些奇怪,你總是跟蹤你的哥哥,去他的學校,偷窺他的生活。你發現,他才是真正的紳士,他的笑容才是真的明媚,而你的,總是帶有一絲勉強。

你忽然清醒了,你再也不像從前一樣,總是勉強自己笑著;再也不像從前一樣,總是當一個好好先生!你對我說,你自己都覺得自己好假!

你再也不對我說,你想當個好人。

你再也不對我說,你認命。

你摸著青紫的傷口,詛咒一般地說:「這些傷口,我會還他的,加以十倍,二十倍。」

知道嗎,我越來越害怕你,我抓著你的手,望著你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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