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4 走向真愛 7、放下愛情的神話

對你而言,這世上有且僅有一個人是完美的,而且僅對你而言是完美的。

也就是說,任何一個人,都有其完美的對象,而且只有一個。

——柏拉圖

年輕的時候,他們住在有些破爛的地方,只有公共廁所,很臟,而她有潔癖。於是,她要上廁所時,很多次他會開著一輛破車,送她到幾公里外的五星級酒店去上廁所。

這是我聽到的最浪漫的愛情故事之一。

伴隨著這般浪漫的,是他們對彼此的在乎。他覺得,她是世界上最珍貴的,她比所有女人都美,儘管她樣貌其實很普通。她覺得,自己只在意他一人,有他一人就夠了。

然而,這樣的愛情故事也會結束。

不過,即便結束了,她還是覺得,他在她心中是特殊的,而以她對他的了解,她在他心中也仍是特殊的。

這樣的愛情,聽上去真像是神話。美中不足的是,它結束了。

它為何會結束?

最好的境界,和最低的境界,常常看上去是一樣的。

愛情中最好的境界,是合一,而最低的境界,是貌似合一。

這個愛情,其實仍處於最低的階段——貌似合一。

真正的合一,是你徹底了解了自己,也徹底了解了對方。你先明白,你和他是兩個不同的人,但你們在長時間的相處中馴養了彼此,突然有那樣的剎那出現——你們碰到了彼此的心。這樣的時刻一再發生,最後你們兩人的精神交融在一起,兩個人宛如一個人。然而,你們兩人的精神獨立性依然存在。

貌似合一,是你既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對方,你活在幻覺里,你幻想對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你將這幻想套在對方身上,對方似乎還接受了,於是,你覺得,你們兩個人是合一的。

這種合一,其實是只在你的幻想里,你根本沒看到對方的真實存在,你也沒看到自己的真實存在。

譬如他對她一再說,「你是我的梅蘭妮」。梅蘭妮是著名小說《亂世佳人》中的人物,溫柔賢惠也不乏堅強。但她覺得自己不是,於是一再對他說,「我不是你的梅蘭妮」。而他繼續堅持說,「你就是我的梅蘭妮,我如此愛你,我可以為你做一切」。

「我可以為你做一切」,他的確也是這樣做的。這個愛情之所以結束,是因他認為她一度想離開他,於是他崩潰了。既然愛不存在了,「我可以為你做一切」這一點就可以停下來了。

我想許多人會關注在「我可以為你做一切」上,而我的關注點則是,他一再堅持說「你是我的梅蘭妮」,儘管她一再說不是,他還是如此堅持。

這種堅持,就是他將自己頭腦中的完美女性的幻象,投射到她身上,然後以「我可以為你做一切」的方式去愛她,但是,她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他並不真正了解。

甚至,他懼怕了解,因為一旦了解了,就發現她真的不是梅蘭妮,於是幻象破滅,虛幻的合一感也毀滅了。

用精神分析的專業術語來說,這種心理可稱之為「失區別」,即我看不到你和我之間有什麼區別,也看不到你和我的想像有什麼區別。「失區別」是一種心理防禦,防禦的是曾經體驗過的嚴重的分離焦慮,即被媽媽拋棄的可怕經驗。

用詩意一些的語言來說,如此這般的浪漫愛情,是在尋找一種證明:我在你心中是獨一無二的,如此一來,就證明了我在這個世界上是獨一無二的。

一般意義的浪漫愛情的迷人之處,或許就在這種感覺里——你對我的愛,可以證明我的存在是有價值的。

在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女主人公特麗莎懼怕媽媽給她的訓誡:別把你的存在那麼當回事兒,儘管你是大美女,但你和別人沒什麼兩樣,所有的肉身都是一樣的,而且是可憎的。

所以,特麗莎希望從男主人公托馬斯那裡得到「你是獨特的」這種感覺。得到了這種感覺,她就可以從「所有的肉身都是一樣可憎的」這種噩夢中脫離出來。但她很快發現,在托馬斯面前,她並不特殊,因為托馬斯還和兩百多個女人上過床,並且,他摸她們的方式,和摸她的方式,沒有任何不同。

特麗莎對托馬斯的愛情感覺幻滅了,但她還是要執拗地得到這種感覺。於是,儘管已去了自由國家,她還是獨自一人回到了被佔領的捷克斯洛伐克。她想看看,托馬斯是否會回來找她。托馬斯在祖國已是異己分子,如果他還能冒著危險回來找她,那就證明,托馬斯是珍視她的。

托馬斯果真回來了,可托馬斯還會繼續和各種各樣的女人上床。他不僅僅痴迷於和不同的女人上床,關鍵是他還覺得,其實每個女人都差不多,只是在性愛中有一種獨特的地方。儘管一個女人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和別的女人沒什麼兩樣,但只要能品味到那萬分之一的獨特性,他覺得就值了。

特麗莎在托馬斯身上尋找「我是獨特的」這一感覺的證明,而托馬斯則在兩百多個女人身上尋找「她是獨特的」這一感覺的證明。

何其荒誕!

托馬斯發現,除了那秘密的萬分之一處,這個女人和那個女人並無不同,而特麗莎也恐懼地發現,其實她只是渴求男人的懷抱而已,對她來說,托馬斯並非是獨一無二的,別的男人也可以。這樣轉了一圈之後,特麗莎悲哀地發現,她還是回到了媽媽給她的那種感覺中——你和別人沒什麼兩樣。

作為心理醫生,有時,我也會使用「你並不特殊」這一招,來治療那種沉溺在一個已死掉的愛情中的病人,好讓他明白,別繼續在爛泥潭裡待著了,上岸,請上岸。

譬如有一位女性來訪者,她做了一個有婦之夫的情人,他對她說,他的妻子像是一個僵死的人,毫無情趣可言,他完全沒法和她做愛,而見到她的第一眼,就點燃了他的愛情火焰。

她喜歡這個說法,並對此深信不疑,覺得她對他是特殊的。

但後來,她看到了他和妻子戀愛時拍的照片,她震驚地發現,他的妻子在戀愛時的衣著風格是如此大膽。甚至,她還發現,她現在的衣著風格,和他妻子在戀愛時的衣著風格很像。

她接受不了這一信息,而我講了一個故事,繼續打擊她。

故事來自美國著名心理學家歐文·亞隆的小說《當尼采哭泣》,當然那是一個虛構的故事。故事講的是弗洛伊德的老師布雷爾,在美女莎樂美的推動下,答應了給尼采做心理治療,而且絕對不能讓尼采知道,他是在被治療。

布雷爾最後想到的辦法是,讓尼採給自己做治療。既然尼采自詡人類導師,應該可以治好他這個病人吧。布雷爾想以此來達到最終治療尼採的目的。

結局很完美,布雷爾治療了尼采,尼采也治療了布雷爾。尼採的心理問題中,有一部分是和莎樂美有關——他痴戀著莎樂美。布雷爾也有類似的問題,他對自己的女病人貝莎有情慾的衝動,而貝莎也迷戀他,但他們不能在一起,因為這違反了他的職業道德。

化解兩個男人痴戀的是,布雷爾最後向尼采坦白是莎樂美推動他治療尼採的,並講了莎樂美是如何使用她的魅力,誘惑自己,讓自己打破了原則,而接受了她的建議。

尼采由此明白,莎樂美誘惑布雷爾的方式,和莎樂美誘惑他自己的方式,別無二致。他說:「她(莎樂美)完全清楚她的美麗,她利用它來宰制,把男人榨乾,然後向下個男人繼續邁進。」

通過尼采,布雷爾也知道了貝莎在精神病院無意識地誘惑其他男醫生的方式和對他的方式也是一樣的。同時,作為心理醫生,布雷爾還明白,他為什麼迷戀貝莎。布雷爾說:「多年來一直束縛我的馬嚼子,我以為是瑪蒂爾德(布雷爾的妻子)放進我嘴裡的。我感到被她監禁,我渴望自由,渴望體驗其餘的女人和去擁有另一個全然不同的生活。」

他也明白,他一直未看到貝莎的真正存在。他說:「我與貝莎沒有關聯,我只是將一些私人意義,替代地聯結、附著到她身上——這些意義,跟她完全沒有絲毫關聯。你讓我明白,我從來沒有以她真正的面貌看她,我與貝莎都沒有真正地看到對方。」

他說:「這些年來,我一直與錯誤的敵人在戰鬥。真正的敵人一直不是瑪蒂爾德,而是宿命。真正的敵人是衰老、死亡以及我本身對自由的恐懼。」

衰老、死亡、自由與孤獨,是亞隆所說的每個人都必然遇到的四大生命主題,這些主題我們必須去直面,而且首先是獨自去面對。太多時候,我們懼怕面對這四大主題,而轉過頭去將注意力放到一個異性身上,渴望愛情能拯救自己,能讓自己免於這四大主題所帶來的痛苦。

我不贊同人的存在意義是衰老、死亡、孤獨與自由這四大主題所決定的,但我贊同亞隆借布雷爾的口說出的道理:很多時候我們試圖借情愛找到生命的意義,而逃避了生命本來的意義。

愛情不能獨自賦予生命的意義,我們不能將愛情視為生命的唯一憑藉,如果你太期待愛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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