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成長與宗教 嬰兒與洗澡水

前面舉出的例子,都是為了回答一個問題:信仰上帝,是否是一種心理病態?要消除童年時的傳統觀念與迷信思想的束縛,我們就必須認真對待這個問題。從上述事例可以發現,答案不止一個。有時候,答案是肯定的,譬如,對於天主教會和母親灌輸的信仰,凱茜當初照單全收,這阻礙了她的成長。她對信仰提出質疑,找到出現問題的原因,才過上了更洒脫、更滿足、更具活力的生活,讓心靈找到了成長的自由。有時候,答案又是否定的,譬如,馬西婭的心智變得成熟,才脫離了童年時狹隘的小宇宙,進人更遼闊、更溫暖的大宇宙,某種嶄新的信仰,也在其靈魂深處生長。同樣,特德的心靈重新煥發生機,與找回信仰更是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

答案亦是亦非,我們該如何面對呢?探求真理是科學家的天職,但科學家也是凡人,和普通人一樣,他們在潛意識中,也希望為最複雜的問題找到最簡單、最明確的答案。這樣一來,他們探索宗教與信仰的問題時,常常會陷人兩種陷阱:一種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採取排斥和摒棄的態度,即把嬰兒和洗澡水一股腦兒地倒掉;另一種則是畫地為牢,不肯承認在熟悉的個人小圈子以外,還存在更值得深人探索的神秘事物。

不誇張地說,在真實的上帝周圍,其實流淌著大量骯髒的洗澡水:殘酷的聖戰、宗教審判、動物犧牲、活人獻祭、極度的迷信、愚民政策、教條主義、極端無知、偽裝虔誠、自以為是、頑固不化、焚燒書籍、把女巫處以火刑、阻礙人類的思想進步、製造恐懼感、強迫服從、病態的原罪、瘋狂的朝拜等等,可謂不可勝數。那麼追根溯源,所有這一切,究竟是上帝有負於人類,還是人類對不起上帝呢?人世間無數信仰,皆以毀滅性的教條主義為特徵,這方面的證據不計其數。那麼,問題是出在我們過於信仰上帝,還是我們天生就容易流於教條主義呢?熟悉頑固無神論者的人都知道,他們從不信仰神靈,他們以打破神靈崇拜為榮,乃至到了獨斷專行的程度。他們實際上不比狂熱的宗教信徒好到哪裡。那麼,我們該摒棄的是信仰本身,還是教條主義呢?

科學家容易把嬰兒和洗澡水一道潑掉的原因,還在於科學本身就是一種宗教。剛剛接受科學啟蒙的新生代科學家,其狂妄和偏執的程度,可能絲毫不遜於基督教十字軍,或者安拉(伊斯蘭教所信仰的神)的勇士。他們的家庭或文化背景,假如原本就具有信仰造成的無知、迷信、頑固與偽善成分,狂妄和偏執就可能更嚴重。在破除原有的信仰崇拜上,我們的動機不僅有知性因素,也含有情感的成分。科學家成熟的標誌之一就是能夠意識到,和其他任何宗教一樣,科學也可能流於教條主義。

我堅定地認為,對於別人教給我們的一切,包括通常的文化觀念以及一切陳規舊習,採取冷靜和懷疑的態度,才是使心智成熟不可或缺的元素。科學本身也很容易成為文化偶像,我們亦應保持懷疑的態度。

我們的思想可能很成熟,成熟到足以擺脫對上帝的信仰,與此同時,我們也可能成熟到去信仰上帝,即接受宗教信仰。充滿懷疑色彩的無神論或不可知論,未必屬於更高範疇的世界觀。我們甚至可以相信,儘管世界有各種謬誤的神靈觀念,但必然存在一個真正的「神靈」。著名的神學家保羅?迪里奇曾提出過「神外之神」的觀念;某些睿智的基督教徒,也曾歡欣鼓舞地宣布:「上帝已死。上帝萬歲。」心智的成熟,意味著走出迷信,進人不可知論,再脫離不可知論,真正認識神靈的存在。九百多年以前,傑出的伊斯蘭教智者阿華凱爾,走的便是這樣的道路,他在一首詩歌中寫道:少有人走的路直到學院與清真寺光塔傾覆,我們神聖的職責才算大功告成。

直到信仰變為排斥,排斥變為信仰

真正偉大的穆斯林才會顯形。

我們無法確知心智的成熟之路是否經由充滿懷疑的無神論或不可知論,逐步通向對上帝真正的信仰,但是可以肯定,像馬西婭和特德這樣經治療而使心智成熟,開始採取懷疑立場的人,似乎全然朝著信仰上帝的方向邁進。尤其值得關注的是,他們培養的信仰,和凱茜擺脫掉的信仰截然不同。宗教不但分為很多種,信仰層次也分為很多種,對於某些人而言,某些宗教可能誤人子弟,有的則未必有害,甚而可以造福民生。

具備上述認識,對於心理學家和心理醫生大有必要,畢竟,他們要直接面對病人心智成熟的問題。對病人宗教體系的合理性做出判斷,是他們義不容辭的責任。心理治療者以理性為前提,他們即使沒有繼承弗洛伊德的衣缽,也至少屬於懷疑主義者,所以他們常把狂熱的信仰視為病態的表現,這就很容易導致徹頭徹尾的偏見。

不久前,我接觸過一個大四學生,他幾年前曾考慮到修道院出家。他在一年前接受心理治療,目前治療仍在持續。他說:「有關我的信仰以及我想出家的想法,我一直不敢告訴醫生,我認為他不會理解我。」我對這個年輕人的了解有限,無法準確評估其信仰的本質。我不知道他曾打算出家的想法,是否表明有著神經官能症傾向,不過我很想告訴他:「你應把想法和感受告訴醫生,坦率地說出一切,這樣,治療才能產生更好的效果。更何況,治療本身對你又那麼重要,你應該給予醫生充分的信任,相信他能採取客觀的態度。」但是,我沒有對他說這些話,我不能確定他的醫生能否保持客觀,能否通過宗教和信仰的觀念,進一步了解他的病人。

心理學家和心理醫生對宗教過分簡單化,會使病人處於不利境地。不管是堅持認為宗教大有好處,還是把宗教一律視為致命的魔鬼,都會造成程度不同的問題。以保持中立或以客觀為幌子,對病人的宗教問題一概迴避,同樣無助於問題的解決。在這些問題上採取平衡、客觀的立場,並不是容易的事情。我真誠地希望,心理治療者面對病人的信仰,能夠採取更成熟、更穩妥的態度,而不是不屑一顧或敬而遠之,甚至如遇水火,避之惟恐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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