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成長與宗教 凱茜的故事

凱茜是我接待過的最膽小的病人。我清晰地記得初次見到她時的情形。當時我走進房間,她蹲坐在角落裡,嘴裡嘟嘟嚷嚷,就像是在做禱告。看到我出現在門口,她立刻瞪大眼睛,目光充滿恐懼。她尖聲哭叫,縮成一團,背部緊貼著牆壁,似乎是想縮進牆壁里。我對她說:「凱西,我是心理醫生,我是不會傷害你的。你不用害怕。」隨後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離她稍遠的地方,靜靜地等待。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她只是縮在牆角處。漸漸地,她的神態放鬆了些,隨即放聲大哭。哭了一會兒,她停了下來,又自言自語地禱告起來。我問她是怎麼了,她的聲音含煳不清,「我就快要死了。」她沒有中斷禱告,也不想同我說話,嘴唇不停地蠢動,念念有詞。大約每隔五分鐘,她會因疲倦而停頓一下,咳嗽幾聲後,又繼續禱告。不管問她什麼問題,她總在禱告的間隙偶爾回答我:「我就快要死了。」好像只要不斷禱告,她可以既不休息,也不睡覺,就可以阻止死亡的來臨。

凱茜的丈夫叫霍華德,是個年輕的警官,他向我講述了凱茜的基本情況。凱茜22歲,他們結婚兩年,婚姻正常,凱茜也沒有任何心理異常癥狀。那天早晨,凱茜一切正常,還開車送丈夫去上班。兩個小時後,霍華德的姐姐給他打來電話,說她去看凱茜時,發現她變成了現在的模樣。於是他們把凱茜送到醫院。霍華德告訴我,凱茜最近幾天,沒有任何怪異的言行,不過在過去的四個月里,她很怕到公共場所去,霍華德甚至不得不替她進超級市場購物,讓她獨自坐在車裡等候。凱茜也害怕孤單一人。結婚以來,凱茜一直有做禱告的習慣。她的家人是虔誠的教徒,她的母親每周至少兩次去做彌撒。奇怪的是,凱茜自從結婚以後,就再也沒有去做過彌撒,霍華德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不過他注意到,凱茜經常獨自禱告。「那麼,凱茜的健康怎麼樣呢?」「非常好,她從沒有住過院。」「她婚後採取過避孕措施嗎?」「她經常吃避孕丸。」值得注意的是,大約一個月以前,凱茜曾告訴霍華德,她不準備再吃避孕丸了。她從報紙上了解到,避孕藥品可能對健康有害,霍華德聽後也不以為然。

我給凱茜開了大量鎮靜葯,讓她按時入睡。隨後兩天,她的病情沒有多少起色,每天仍在禱告,念叨著說她很快就會死掉,此外什麼也不肯說。顯而易見,她有著某種強烈的恐懼感。到了第四天,我給她進行了靜脈注射,說:「凱茜,我給你打的這一針,會使你很想睡覺。你不會真的睡過去,你也不會死掉。藥效發作以後,你就會停止禱告。你會覺得很放鬆,願意同我說話。現在我要求你告訴我,來醫院的那天早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沒發生什麼事。」凱茜說。

「你送丈夫去上斑了,對嗎?」

「是。然後我就開車回家了。後來,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把丈夫送到單位,然後直接開車回家的嗎?」

凱茜不再同我說話,又開始禱告起來。

「別念了凱茜。」我對她說:「你現在絕對是安全的,你可以放鬆下來。那天早晨,你在開車回家途中,發生了一件事,告訴我是什麼事?」

「我走了另外一條路回家。」

「什麼路?」

「我從比爾家門前經過,我走了那一條路。」

「誰是比爾?」

凱茜又開始禱告。

「比爾是你的男朋友嗎?」

「是,不過是在結婚以前。」

「你還常想著比爾,對不對?」

凱茜突然哭了起來,「啊,上帝!我就快要死了!」

「你那天見到比爾了嗎?」

「沒有。」

「不過你很想見到他。」

「我快要死了。」

「你認為自己想去見比爾,上帝就會懲罰你,對嗎?」

「是的。」凱茜又開始禱告。

我讓她禱告了十分鐘,而自己則在一旁,緊張地整理著思緒。

我對她說:「凱茜,你認為自己快死了,是你自以為了解上帝的想法。你對上帝的了解,都是來自別人的看法,但那大都是錯誤的。我也不是十分了解上帝,但我想,我知道的比你多,也比那些自以為了解上帝的人多。我每天都能接觸到許多和你有同樣想法的男人女人,他們都產生過背叛伴侶、與人私通的念頭,有的還真的做了那種事。可他們都沒有受到懲罰。我知道這一點,是因為他們都來找我看過病,後來也都變得樂觀而開朗,沒有任何心理壓力。我想,你也同樣會快樂起來。你一定會意識到,你根本就不是壞人。你會了解真相,知道上帝的想法。現在,你好好睡一覺,明天醒來時,你就不用害怕馬上死去了。明天見到我,你就能和我自如地交談了。我們可以談談上帝,也談談你自己。」

次日早晨,凱茜的情況有所好轉,不過恐懼感並沒有消除,她還是擔心自己隨時可能死去(儘管不再像以前那樣肯定了)。她一點點地向我吐露心事。她高中三年級時,和霍華德有了性關係。霍華德要同她結婚,她馬上答應下來。兩周後,她去參加朋友的婚禮,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不想結婚。極度的痛苦和懊喪,使她當場昏倒在地。後來她更加懷疑,自己也許不該草率結婚。她無法確認是否真的愛霍華德,不過,她畢竟同霍華德發生了關係,她以為只有通過婚姻,才能使這種關係合法化,不然,她的罪孽就會更大。在確認真的愛霍華德之前,她不想生育子女,並開始服用避孕丸。這樣做,顯然是天主教禁止的另一種「犯罪」行為。她不敢帶著罪孽去面對耶穌,所以婚後甚至都不去做彌撒了。她喜歡同霍華德享受床榻之歡,可是,差不多從結婚當天起,霍華德對此就很冷淡了。他仍然關心凱茜,給她買各種禮物,而且似乎很疼愛她,甚至不讓她外出工作。然而,凱茜一再懇求,他才答應同她做。凱茜的生活很單調,大約兩周一次的性生活,成了她惟一的調劑。凱茜也從未想過離婚—那又將是一種難以饒恕的罪孽。

凱茜孤獨難耐,居然有了與人私通的幻想,她希望藉助禱告,驅除頭腦的雜念。她每個小時都會抽出五分鐘用於禱告,這遭到霍華德的嘲笑,於是凱茜決定,趁白天丈夫上班,獨自在家裡禱告。為彌補夜晚漏掉的禱告,她必須增加白天禱告的頻率,每隔半小時就禱告一次,禱告的速度也越來越快。這並沒有消除她的性幻想,反而使之變得更加強烈。她甚至到了每次外出,就會死死盯著別的男人發獃的程度。她開始害怕和霍華德一起外出。即使有霍華德陪伴,她也不希望置身於有男人的場合。她曾想過到教堂去做彌撒,不過她知道,到了教堂,卻不向牧師「懺悔」她的性幻想,仍然是一種犯罪。無奈之下,她增加了禱告的時間和頻率,還創造出一種特殊的禱告方式:將禱告詞的字句進行縮讀,甚至以個別字詞代替整篇禱告。她整天念念有詞,其實是在重複單個的音節或者詞語。不久後,她就把這套方法演繹得更加熟練了,可以在五分鐘內「念完」一干多遍禱告詞。這種特殊的「禱告系統」,似乎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她的性幻想。可是不久後,一切又恢複了老樣子:她越來越渴望把性幻想付諸實施。她想給過去的男友比爾打電話,還想每天下午到酒吧里約會男人。想到真的有可能做出那種事,她感到極度恐懼。她停止服用避孕丸,希望借著對懷孕的恐懼,阻止自己做出越軌的事。一天下午,她甚至開始自慰,這讓她更加緊張,在她看來,這可能是「最大的罪惡」。她洗了大半天冷水浴,以便讓自己冷靜下來。她好不容易等到霍華德回家。但是第二天,一切卻又依然如故。

那天早晨,凱茜終於難以自控。把霍華德送到警察局後,她直接把車開到比爾家門口。她坐在駕駛室,等著比爾出門,可一直不見動靜。她下了車,身體倚靠在車前,還做出挑逗性的姿勢。她默默祈禱:「求求你,讓比爾看見我吧!讓他看到我在這裡等他吧!」還是沒有人出門。「隨便什麼男人看見我都可以!不管是誰,只要願意,我都會答應他的要求!我非要跟別人上床不可。」「啊,上帝!我是個裱子,我是巴比倫的婚婦!上帝,你殺了我吧!我就快要死了!」她跳上汽車,飛快地開回家。她找了剃鬚刀刀片,想割開自己的手腕,最終還是放棄了。「上帝會幫助我,給我應有的懲罰。上帝最清楚我的罪孽,他會了斷一切。」凱茜夜以繼日地等待,「啊,上帝!我好害怕,求求你,快動手吧!我好害怕啊!」她不停地禱告,提心弔膽地等待死亡的到來,後來,就到了近乎精神失常的地步。

我用了好幾個月,才了解到上面的情況。我的工作重心,主要是圍繞其罪惡感的來源進行,比如,她為什麼認為自慰是一種罪惡?是誰這樣告訴她的?那人又憑什麼說自慰是罪惡?與人私通的念頭,為什麼是一種罪惡?罪惡的要素究竟是什麼?……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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