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愛 死亡的風險

我說過愛是行動,愛需要與懶惰對抗,與恐懼較量。現在,讓我們從「愛的行動」轉向「愛的勇氣」。愛,意味著自我完善,即讓自我進入陌生領域,塑造出不同的、嶄新的自我。在此過程中,我們接觸的是從未接觸過的事物,並由此獲得改變。不熟悉的環境、不同的規章制度、陌生的人、事物和活動,都可能使我們面對痛苦,並由此而產生畏懼。人人都有對抗畏懼的方式,我們寧可拒絕改變,也不願忍受改變帶來的痛苦,此時,我們最需要的就是勇氣。勇氣,不意味著永不恐懼,而是面對恐懼也能坦然行動,克服畏縮心理,大步走向未知的未來。在某種意義上,心智的成熟(也即愛的實質)需要勇氣,也需要冒險。

如果你定期上某個教堂做禮拜,或許會注意到這樣一個女人:她將近50歲,每個周末上午,在禮拜儀式開始前五分鐘,她都會準時來到教堂,坐在教堂後面靠邊的椅子上。禮拜儀式剛結束,她就悄然、快步地走向門口。主持禮拜的牧師來到教堂門口,跟每一個人打招唿和寒暄,她卻像幽靈一樣,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果你主動接近她,並邀請她喝咖啡、聊天,她會神情緊張地表示感謝,儘可能避免和你四目相對。她會歉意地告訴你:她另有重要約會,接著便一溜煙跑掉了。假如你跟在她身後,想看看她究竟有什麼重要約會,最終,你會驚奇地發現,原來她徑直快步回到家中。這個女人的住處,是一座小型公寓,通常是門窗緊閉。她剛剛走進家門,就迅速把門鎖好,直到下一個禮拜,才再次出現在教堂里。經過深入的調查,你得知她在一家大公司里,做打字員之類的基礎工作。她聽從上司的一切安排,很少發表意見。她在公司里默默無聞,工作也極少出現差錯。就連吃午餐時,她也不會離開座位與旁邊的人進行交流。她幾乎沒有任何朋友,總是一個人步行回家。途徑超市,她會進去購買一些日用品和食品,然後回到家裡,再次緊閉門窗,直到次日上班時,才會再次出門。到了周末下午,她可能獨自去電影院。她的家裡有台電視機,卻連一部電話也沒有。她也很少和別人通信。如果你有機會親口告訴她,說她看上去孤獨而寂寞,她會明確地回答你:她喜歡當前的狀態。你問起她是否養過寵物,她會傷感地告訴你:她曾養過一條狗,她非常愛那條狗,不幸的是,她的狗八年前死了,此後她再也沒有養過狗。

她還會補充說:那隻狗在她心中,有著無可替代的地位。

這個女人究竟是誰呢?我們無法知曉她的秘密。我們只知她儘力避免與人接觸,不想冒險與別人打交道,也從未想過自我完善。她寧可讓形象越來越小,哪怕像影子一樣。她希望不被打擾、不為人知。

除了上教堂做禮拜,她沒有精神貫注的對象。精神貫注不等於真正的愛,但貫注畢竟是愛的起點。給予某種事物以精神貫注,可能面臨拒絕或遭受損失;接近某個人,就可能經受失去對方的危險,讓你再次回到寂寞、孤獨的狀態。如果對方是某種有生命的事物,不管是人、寵物還是盆栽,它們都有可能突然死亡。如果信任或依賴某個人,就有可能因為對方的亡故,讓自己受到莫大的傷害。精神貫注的代價之一,似乎是或早或晚你都要因為貫注對象的死亡或離去,讓自己飽受痛苦的折磨。如果不想經受個中痛苦,就必須放棄生活中許多事物,包括子女、婚姻、性、晉陞、友誼,但惟有這些事物,才能夠使人生豐富多彩。在自我完善的過程中,除了痛苦和悲傷,你同樣可以收穫快樂和幸福。完整意義的人生,勢必伴隨著痛苦,其中最大的痛苦之一,就是面對心愛之人或心愛之物的死亡。如果你想避免其中的痛苦,那你恐怕只有完全脫離現實,去過一種沒有任何意義的生活。

生命的本質,就是不斷改變、成長和衰退的過程。選擇了生活與成長,也就選擇了面對死亡的可能性。前面提到的那位女士,一直活在狹隘的圈子裡,可能是因為經受過一連串死亡的打擊———朋友和親人相繼離世,讓她備感痛苦,寧可放棄真正的生活,也不想再次面對不幸。她不想經受任何痛苦,由此放棄了心靈的成長,哪怕活得如同行屍走肉。但是,因害怕打擊而逃避,只會導致心理疾病。大多數有心理疾病的人,都不能清醒而客觀地面對死亡。我們應該坦然接受死亡,不妨把它當成「永遠的伴侶」,想像它始終與我們並肩而行。我們甚至應該像唐璜那樣,把死亡當成「最忠實的朋友」。也許這聽上去有些可怕,卻可以豐富心靈,讓我們變得更加睿智、理性和現實。在「死亡」的指引下,我們會清醒地意識到:人生短暫,愛的時間有限,我們應該好好珍惜和把握。不敢正視死亡,就無法獲得人生的真諦,無法理解什麼是愛,什麼是生活。萬物永遠處在變化中,死亡是一種正常現象,不肯接受這一事實,我們就永遠無法體味生命宏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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