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之民:愚昧而卑賤? 美國人的「中國戲」

眼下,美國人演中國戲,我說的是京劇,所謂的peking opera已經相當有水平了。很多人正經八百在中國戲曲學校學過,科班出身,回到美國已經可以登台演出。據唐德剛先生說,主演還都不錯,生旦凈丑,像模像樣,有板有眼,只是龍套都是些棒槌,跑起來各跑各的,滿場亂跑。

美國人大規模見識京劇,大約是在1930年梅蘭芳訪美之時。梅蘭芳的《貴妃醉酒》和《天女散花》傾倒了美國人。有的老太太甚至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追著看,也讓我們的梅老闆變成了梅博士。不過,在梅蘭芳來美國之前,已經有美國人在中國看過他的演出。1920年夏,美國議員代表團訪華,被招待筵席之後看戲,梅蘭芳主演。美國人說不清戲名來,只知道是一出歷史戲,梅蘭芳在裡面演一個婦人,另有一人「狀似強徒,貌極猙獰,聲極粗厲,面塗黑色,一望而知為狡猾之人」。議員在觀後感里還自作聰明地斷言,說是中國戲裡好人壞人是靠臉上塗白還是塗黑來分的,壞人都是黑臉。顯然,這些美國人弄錯了,在京劇臉譜中,黑色代表忠勇正直,白臉才代表奸詐狡猾,他們看的那齣戲貌極猙獰,聲極粗厲,面塗黑色的傢伙估計十有八九是包公,京劇里只有花臉中的黑頭才如此妝扮。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梅蘭芳演的很可能是負屈含冤的秦香蓮之類的人物。當時「五四運動」剛過去不久,巴黎和會上中國的外交失敗,大家還記憶猶新,運動的時候學生們喊冤就是沖著美國人喊的,因為大家覺得美國威爾遜總統發表過十四點聲明,對弱小國家多少有點同情。火燒趙家樓當天,遊行隊伍到美國使館大呼美國萬歲,威爾遜總統萬歲。現在美國議員來了,給他們看包公戲也許是指望他們像包公一樣主持正義,為中國人申冤。沒想到人家根本沒看明白(翻譯大概也不爭氣),居然把包公當成了壞人。

比美國議員老爺在中國看戲稍早些時候,1919年的年底,時在美國哈佛留學的吳宓,被同學(後來的中國戲劇大師洪深)拉去看了一場美國人演的中國戲。1919年是非同尋常的一年,這年5月中國發生了「五四運動」,打那以後,人們一年都沒有消停,全國的學生也都在大演其戲,不過都是自己編的《朝鮮亡國恨》和《安重根》(那個在哈爾濱刺死伊藤博文的朝鮮勇士)。不過,美國人演的中國戲跟中國的亡國之思一點都沒有,名字叫做《黃馬褂》(The Yellow Jacket)。據吳宓在日記里記載,該劇有點《趙氏孤兒》的影子,又有點《狸貓換太子》的情節,而且舞台、服飾都摹仿中國戲,「如夾旗為車,登桌作城,執鞭即騎,拱手開門等,固系中國戲台所常有。」顯然,這齣戲比普契尼的《圖蘭朵》要中國得多,《圖蘭朵》除了把一個變態的公主說成中國公主,加上一支茉莉花的曲調之外,一點中國味都沒有,真不明白為什麼後來非要到中國的故宮太廟來演。

不過,美國人雖然引進了中國因素,但演的卻不是京劇,到底是歌劇還是話劇吳宓沒有寫,無從知曉。不過演的時候,卻不時地露出洋鬼子的馬腳,演到殺人,就真的弄一個假人頭上來在手裡把玩,演到王子戀愛,一對小戀人就真的摟摟抱抱,啃起來沒完。據北京人藝的導演回憶,他們指導美國學生排演曹禺的名劇《雷雨》,一說四鳳跟周老爺的大公子是戀人關係,美國姑娘一屁股就坐在了周公子的腿上。看來不管時代有何不同,美國人演起戲來都玩真的。

《黃馬褂》這齣戲,最令中國人感到不好受的是戲裡的所有男人都拖著辮子,而且太子選妃首先看女孩是否有一雙蓮足,美國女孩沒有裹出來的小腳,只好以意為之。戲裡的某個壞人紈絝子,還被裝上假指甲,足足有一尺長。

沒錯,我們中國人在清朝時,男人的確是留辮子來著,女人的腳則打南宋起就開始裹成三寸金蓮,而且某些貴人和閑人,無論男女都留長指甲。《紅樓夢》里晴雯為了不枉擔了虛名,在臨死前把兩根蔥管一樣的指甲咬下來給了寶玉。而在老照片上,我們也可以看到西太后老佛爺長長的、帶著護指的長指甲。然而,1919年已經是民國啦,至少在城市裡沒什麼男人再留辮子,女人的放足運動也開展了很長時間,凡是上學的女孩子已經不再纏足。連長指甲都在傳教士和醫生以及政府的聯合圍剿下,因為不合乎衛生,陣地大大縮小,就是留了也不大致公然像西太后那樣拿出來展示。中國畢竟進步了,不僅政權形式模仿美國,派出留學生學習美國,就連習俗也在改進,辮子、小腳和長指甲的市場都在縮小。

然而,美國人就是看不到中國的進步,說到中國人,依舊辮子、小腳、長指甲,而在場觀劇的中國人也沒有勇氣走上台去,把腦袋和指甲伸給人家看,說一聲:瞧,我們是中國人,但我們跟你們一樣的!

辮子和小腳很早就變成了中國人的象徵符號,不止一齣戲如此,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百老匯、好萊塢的所有作品,只要沾了中國人的邊,戲劇和電影里獐頭鼠目的中國人只要是男人,腦袋後代肯定拖著一條又黃又瘦的小辮子。好像就在前幾年,有報道說還有美國人問中國人,你們還留辮子,裹小腳嗎?

還好,現在即使是美國人,能提這樣奇妙問題的人是越來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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