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耶喀恰一游

這一回終下輪到我去耶喀恰了!頭天晚上喝茶時,扎克拜媽媽說:「李娟和卡西騎駱駝嘛,前面,李娟,後面,卡西。好得很嘛!」

是的,這次得騎駱駝去,唯一的白蹄馬由斯馬胡力騎。上路的是我、卡西、斯馬胡力以及海拉提,我們領著一支五峰駱駝的駝隊,去耶喀恰賣羊毛。

但是,不就是賣幾捆羊毛嘛,哈德別克家一個人也沒去,海拉提家只去了一個人,我家卻要去三個!

而且我也不知道媽媽為什麼要說「好得很」。只見她放下茶碗,很快樂地模仿我們騎駱駝時的模樣一身子一前一後、一收一聳地搖擺,極有節奏感,嘴裡還奇怪地念叨著:「親、卡!親、卡!……」

直到我騎上駱駝後才知道,那「親卡」二字何其逼真!騎駱駝的感受真是非此而不能形容……想像中,駱駝走路一定極穩當。因為它長著四隻盤子似的大肉掌,不像馬蹄又尖又硬。另外,駱駝大部分時候是一步一步地前行,不像馬,總是打著顛兒小跑。於是對於騎駱駝,我完全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啟程還不到二十分鐘,就暗暗叫苦,估計這一路怕是沒法堅持到底了。

駱駝它的「顛」也許沒有馬的「顛」來得頻率急促,但其幅度之劇烈,是馬萬萬不能及的。駱駝多有勁啊!走起路來堅定有力地起聳,每起伏一次,我得緊緊地抓住駝峰(可恨,它是歪倒在一邊的……)上的毛,雙腿緊緊夾住路蛇的大圓肚子,才能勉強穩住身子不被撞飛出去。尤其下山的時候,好幾次差點被撞成前空翻。身後的卡西拚命地摟住我,結果害得她也差點跟著前空翻。我倆一起大喊大叫:「不行了!不行了!」於是斯馬胡力趕緊勒停駝隊,扶我們下來步行前進下山。

怪不得扎克拜媽媽會說「好得很」……

況且駱駝可比馬高多了,騎在上面,離地面那麼遠,四下空空落落,太沒安全感了。況且駝峰又歪成那德行——若是直聳的,就會把我倆穩穩地卡在兩個駱峰里。當我們快要前空翻時,起碼稍微能阻擋一下。

以前總幻想能在馬鞍上裝根安全帶,現在恨不能在駱駝肚皮上抹強力膠。

駱馬它沒有專用的鞍,別看它肚皮滾圓,快要撐爆了似的,脊背上卻椎骨稜稜,根本沒法直接騎。扎克拜媽媽便在駝峰間墊了一塊氈子。斯馬胡力又用一截羊毛繩為我做了簡易的腳蹬子搭在駝峰間:可是蹬子高度沒調整好,踩了沒一會就累得不得了。於是把它讓給後面的卡西去踩。結果,腿空垂著更累,垂得快要柚筋了似的。況且駱駝又腰身可觀,肚子比馬胖好幾倍……騎很多年的馬才會變成羅圈腿,要是騎駱駝的話,保管幾個星期就能速成。總之,我可憐的腿啊……只好不停地翹著腿盤起來,夾著歪蛇峰休息一會,翹累,再垂一會兒,垂累了又翹……到地方後,腳脖子都腫了。

這些還都算不了什麼。最痛苦的是:太硌了!實在太硌了!媽媽的氈子一點用也沒有。只好歪著身子騎。左邊屁股受不了就換右邊,不停地左扭,右扭,左扭,右扭……一路上恨恨地打主意:下次進城,一定要買包最厚的紙尿褲預備著……過了一會兒又想:不行,紙尿褲不方便,不如多穿幾條內褲……蹚過一條河後又想:在褲子里襯一塊硬紙殼也應該有效果……就這樣,不停地思念著所有的眼下沒有的好東西。最後實在扛不住了,大呼小叫地讓整個駝隊停了下來。委屈地對大家說,太硬了:「屁股疼。」卡西莫名其妙:「哪裡!我就不疼啊。」

大家往我們身下一看,恍然大悟一原來那塊寶貴的氈子全墊在卡西屁股下!

我坐前面,位置較高,駱駝一走一聳,於是氈子很快就滑到後面去了。這一路上我全都騎在駱駝硬邦邦的光脊樑上!大家哈哈大笑。

調整好坐氈,果然舒服多了。加上那時也走完了山道,來到了峽谷最底端,沿著河流一路向南。往下一直是平路,駱駝的步伐立刻穩當了許多。也感覺自己絕對能堅持到底了。

哎,騎駱駝實在是特別的體驗!晃晃悠悠,一俯一仰,「親、卡!親、卡……」,雖然遠沒有騎馬那麼舒服,但高高在上,威風極了。可卡西卻深為之難堪,一路上,偶爾遇到有人迎面騎馬而來,就立刻扭過臉,把打招呼的任務統統交給斯馬胡力和海拉提。快到耶喀恰的最後兩公里時,她堅決下去步行。

本來,我並不覺得騎駱駝有什麼丟人的,但看她這個樣子,漸漸也彆扭起來,一遇到有人經過,也左顧右盼,強作無事。

無論如何,騎一峰駱駝,再牽一串駱駝,那感覺相當風光!畢竟駱駝是龐然大物嘛,駕馭它們的心情堪稱「豪邁」!更何況這一路走來,天空藍得響噹噹,森林墨綠,山石潔白,身旁流水活蹦亂跳——流水最奢侈,它如此清潔,卻胡亂流淌。而最美的花全開在對岸,成片地呼喊。我們的隊伍孤獨行進,每個人默默無語。

我呢,光顧著欣賞與自得,竟牽丟了好幾次蛇隊!害得斯馬胡力和海拉提兩個打馬追了好一會兒(為防止意外,駱駝之間的繩子挽得很松,牽駱駝的人得不時回頭盯著點)。

這條山谷時而開闊多石,時而狹窄多樹。我們一直沿著身邊的河往下遊走。當這條河沿途吮納了幾條支流後,越流越寬,更加歡樂。對岸的森林邊有齊胸深的白花海洋。林間河水邊幽幽地生長著藍紫色的鳶尾,垂著長長的花瓣,花心大大地睜著深邃動人的眼睛。

這條山谷名為「傑勒蘇」,意為「熱水」。就是其中有溫泉的意思。路過那個溫泉時我們還特意下去看了看。這麼著名的溫泉(據說正是這個溫泉,才令耶喀恰有現今的繁華),竟簡陋極了,只是以兩根木槽從石壁間引來泉水,細細地流著兩小串。四周以圓木攔成牆,人可以在其中洗浴。我接了一捧水,還真有一點點熱乎氣。但這麼冷的天,誰會有勇氣脫光了淋這種溫吞吞的水呢?洗洗臉還差不多。於是我就洗了一把臉。

經過下游的密林時看到路邊有一個矮小歪斜的木屋,我以為是廢棄的牛圈,可斯馬胡力說是「漢族人的房子」。大約是過去的淘金人或挖寶石的人蓋的。暫時的寄居地和永久的生活場所到底不一樣啊。看我們吾塞的木頭房子多整齊!

經過一處岩壁邊的山路時,路邊巨大的黑石頭上,有石灰水寫著一行巨大的阿拉伯字母,觸目驚心。

我問卡西是什麼意思。她想了半天,以漢語慎重道:「木的!柴禾不!」

我和斯馬胡力都一頭霧水。

我說:「斯馬胡力,你來說,用哈語!」

於是斯馬胡力就說:「不要亂砍樹當柴燒。」……這麼美的地方,應該寫兩句詩才對。

一路上遇到好幾家賣羊毛的駝隊。現在正是剪毛、賣毛的季節。我家羊不多,羊毛也只裝了一峰駱駝,爺爺家羊多,裝了兩峰。哈德別克家也是兩峰。我還以為這兩家人已經夠多了,此時一看,居然還有一家人牽了七峰!……那他家得有多少羊!

還遇到好幾支搬家的隊伍。有意思的是,在去耶喀恰的路上,溫泉附近的草地碧綠平坦,一頂氈房都沒有。等傍晚回去時就陡然長出來兩個,跟長蘑燕一樣。

其中一家是努爾蘭的鄰居。我們剛到努爾蘭家時,這一家的主婦正在隔壁氈房進進出出收拾什麼東西,開始還以為只是日常性的家務活。可喝了兩碗茶再出去看,那裡的房子轉眼就沒有了。真是神速。

當時已經中午了,我還奇怪呢,我家搬家,往往凌晨就得出發。他們怎麼這麼磨蹭。原來,搬去的地方這麼近,頂多一個小時的路。

這時斯馬胡力告訴我說,再過半個月,我們的房子也要往山下遷了。也會遷得很近,只有一公里,就在半山腰那塊美麗的大白石頭旁邊。

好吧,現在開始說到耶喀恰了——耶喀恰真熱鬧!離岔路口的商業區還有兩三公里時,氈房、牛羊就漸漸多了起來。只要是氈房,差不多都掛有「商店」的招牌,哪怕裡面只牽了根繩子,掛了幾條煙。而且差不多隻要是商店,都在收購羊毛。氈房與氈房之間堆得滿滿當當,到處都是羊毛坨的小山。稱羊毛的秤全是桿秤,一坨羊毛又大又沉,兩個人才能抬起來稱。

我們把羊毛賣給了親戚努爾蘭。在努爾蘭家氈房後的樹林里系了駱駝,上了馬絆子後,我們四人步行向西邊幾公里處的耶喀恰商業區走去。走了沒一會兒,二姐夫馬吾列騎著摩托車從後面趕了上來,我和卡西大喜,趕緊搭了順風車。斯馬胡力和海拉提被甩在後面慢慢走。

緊接著就下起了大雨。幸好我們騎了摩托車,沒一會兒就趕到了地方。可憐的斯馬胡力和海拉提,一定被澆透了。

結果等他們慢吞吞走到了地方,身上一點兒也沒濕。我問:「在哪裡躲的雨?」他們很奇怪:「雨?沒下雨啊!」

原來,就我們的摩托車先經過的那一小片地方在下雨,後面沒下。真是不可思議,只相差幾分鐘的路程……早知前面有雨,我們何必趕那麼快……同沙依橫布拉克一樣,耶喀恰也位於這深山裡能跑汽車的石頭路邊。十年前,這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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