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阿拉善到橋頭的這條石頭路把外界和山野連接起來,而遍布山野的無數條纖窄山道又將每一頂氈房和石頭路連接了起來。因此,其實深藏在山野中的每一頂氈房都是被穩穩噹噹地系在現實世界之中的。
這些年,除了牧人、伐木人和生意人外,遊客們也悄然而至。作為深山的最繁華之處「小香港」,耶喀恰的旅遊服務立刻跟上。至少有五頂氈房掛出了「招待所」的牌子。住宿者每人每天五塊錢,並提供一頓早餐。有一家特別黑心,竟然收八塊錢。
但是由於沒有手機信號,大部分遊客對這裡深感失望。
說實在的,如果不是得在這裡過日子,對這山野,連我都不會太感興趣的。想想看:一大早就從富蘊縣(遊客差不多全是富蘊縣的)坐車過來,石頭路顛得跟篩豆子似的,篩到地方太陽也快落山了。顧不上找吃的就得抓緊時間扛著相機拍黃昏,拍牛拍羊拍駱駝。在夜色降臨之前,得趕緊住進五塊錢的招待所平躺著不動,好容易緩過精神,還得趕緊就著蠟燭打撲克牌。並且不能打太晚,第二天還要早起拍日出……拍完日出就得抓緊時間往回趕。回去又得篩一整天!
為什麼就玩兩天時間?因為雙休日就兩天……好容易有兩天假期,卻花錢出來挨篩。
總之,我不是一個路過者,相比之下,我與山野的緣分更深一些。這個世界因為與我的生活有關而使我心有憑持。這石頭路上上下下的每一個角落,也因我時常穿梭、耽留而令我深感親切,頗為踏實。當我騎著馬走在石頭路上,迎面遇到的遊人羨慕地打問:「多少錢租的?」我說:「自己家的。」口氣淡然,卻無疑給他當頭一棒。
總之和遊客比起來,我是底氣十足的。但比起牧人……我又是個徹頭徹尾的走馬觀花者。我這算什麼啊,沒法解釋的,莫名其妙的一個人……夏天是繁忙的季節,家庭中的每個成員都被分配了固定的工作,離開一個人都會引起日常生活的混亂。因此從早到晚無所事事地到處遊盪是不可能的。只有幹完所有活後才可去附近林間散步,且黃昏之前還一定得趕回家。但總的來說,大部分的散步還算從容悠長。
來到吾塞半個月後,感冒終於好了,同時也基本上了解了周遭環境。雖不曾一一拜訪,但最近幾家鄰居的具體方位和家庭情況也稍有了解了。我出去散步,每當行至一最高處,站在那裡遙望,遠遠的氈房和木屋像釘子一樣靜靜地釘在群山間,炊煙細細上升。遙想一番那裡的生活,立刻感覺不是身處山巔之上,而是遙遠孤獨的行星之上。
在吾塞,我獨自去過最遠的地方是西面,沿著一路台階般綿延上升的坡體爬了很髙很高,遠遠走出了森林。後來在最高處的盡頭看到空谷對面更為高遠的山頂上靜止著一個石頭砌的空羊圈和兩隻鹽槽,卻沒有氈房。「遺迹」的力量真是比真實的生活場景還要強烈。不曉得曾經在那裡生活過的人家是怎麼把家搬上去的。那麼髙,駱駝都會累死的!另外取水也是個麻煩事。不過,在那麼高敞的地方生活,擁有世上最壯觀的視野,肯定不會害怕孤獨吧?
所有雨過天晴的時刻里,天空像舞台的幕布一樣華美,我的心就像觀看盛大的演出一般激動。我沿一碧萬頃的斜坡慢慢上升,視野盡頭的爬山松也慢慢延展。突然回頭,滿山谷綠意燦爛,最低最深之處蓄滿了黃金……水流邊的馬群深深靜止著。視野中,羊道是唯一的生命,它們在對面斜坡上不時地束合分岔,寬廣漫延。
在不遠處的另一座山頭,斯馬胡力靜靜地側騎在馬上,深深凝視著同一個山谷,又似乎漫不經心。我看了又看,不知羊群在哪裡。但他一點也不著急,似乎早已知道,這世上沒有什麼可以丟失。他長時間凝視著山谷底端的某一處,那一處的馬群長時間地靜止在沉甸甸的綠色中,羊道如胸膛的起伏般律動……這悠長得快要令人哭泣的情景……我不知該繼續向前行走,還是等待這一切的結束。這時,前方山路起伏處突然並排出現三個騎馬人,並且突然就迫近到了眼前……看著我,三人都笑了,齊刷刷三口白牙。
當我的照相機沒壞的時候,每次出門散步總會掛在脖子上。如果路上遇到牧人,他也許會勒停馬兒,請求我為他拍照。那時的我,總會比他更高興。我端起相機,等著他整理衣襟,扶正帽子,然後肅容看向鏡頭。
除非被要求,我很少主動掏出相機給人照相。最開始是怕自己無禮,怕打擾了他們,後來則是有所期待——期待能因此得到更柔和的溝通,期待最最適合端起相機的、毫不生硬的一個契機。
我不知道自己對著他們按下快門的行為是如何被理解的。我給他們照相,然後與他們告別,山野浩蕩,從此緣分結束,再不見面。我得到的是一些瞬間的影像,他們又得到了什麼呢?分別的時候,他們誰也不曾這麼說:「照片洗出來後送給我一張吧?」他們只說:「謝謝。」似乎「照相」這一行為的本身就是所得的全部了。「照相」是契機,令我們所得稍多。否則的話,這樣的相逢還能承載些什麼呢,往往互相問候過就再無話可說了。兩人沉默相向,只能說:「好吧,再見!」……可是,我們明明都心懷期待,都想更親近一些。
如果拍照的話,我們就能多寒暄幾句,還能一起湊在小小的顯屏前欣賞,不管看沒看清楚,對方都會說:「很好!」如果他家就在附近的話,往下還會受到熱情款待,吃一頓好東西……吃完好東西,還全家出動,送我到山谷口……當然,這種事只遇到過一次。
在冬庫兒時,我們的駐地附近還有好幾家鄰居,散步時會常常遇到牧人。到了吾塞,就很少能在外面遇到人了。吾塞的鄰居,就算離得最近也有一個小時的路程。
總是沒有人,總是沒有目的,總是時間還早。走在寂靜的森林裡,腳下的隱約小徑因為有人走過的痕迹而顯得無比神秘。似乎走過這條路的所有人的面孔都恍恍惚惚地閃動在意識里,他們遙遠的想法在路過的黑暗中沉浮。林木重重,越走越哀傷似的,尤其總是一個人,只有一個人……說不清道不明地難受。
而走在開闊地帶的陽光中又是另一種孤獨。在晴朗的正午時分,明日高懸,四處明晃晃的。我的影子卻很奇怪地伏在腳邊。之所以覺得它奇怪,是因為世界這麼明亮,它怎麼能做到如此頑固地陰暗著呢?遠山,樹林,甚至是路過的石頭的陰影都淡了,虛茫茫的,浮在空氣中,晃在風裡,怎麼也沉不到地上。甚至那些陰影還在恍恍惚惚地閃著自己的光。只有我的影子是純黑色的,掘地三尺也仍是黑的,界線分明地黑著,與世界截然斷裂開來。更讓人不安的是,我動它也動,我不動它就不動了。想想看,它是我造成的。我身體里有著怎樣沉重深厚的事物和想法,才會投下這麼暗的影子……站在自己的影子邊上,天上的眼睛會看到我正站在一處深淵的邊上,看到我站在洞口,每走一步都似乎非常危險……天上那人心想:總有一天,這人會墜落下去,消失進自己的影子里,掉進自己投下的黑暗之中。
攜著這樣的影子走在這樣光明萬里的天地間,就像是舉著火把走在茫茫深夜裡。「目標太大」,世界永遠只在我對面。行星永遠遙遠而孤獨。
微雨的時光又濕又綠。陰雲沉沉,世界卻並不黯淡。相反,比起在通徹的陽光中,陰天里的世界更加清晰,更加深刻,滿目的綠意也更加鮮艷生動。陰天里的紅色花也比平時更紅,河水也更清澈銳利。
下雨時,當陰雲密布的天空破開一個洞口,陽光會如火山融漿一樣從那裡湧出來,強有力地穿透雨幕,做夢一樣在群山間投下金光耀眼的而一半陰雲密布一半陽光燦爛的天空,更是一個巨大的夢境。世界的左邊沉浸在夢中,右邊剛從夢中醒來。
而我腳下的路,恰從這世界正中間通過,像是天地大夢中唯一清醒的事物。我穩噹噹地走在路上。這裡是大陸的腹心,是地球上離大海最遙遠的地方。亞洲和歐洲在這裡相遇,這是東方的西方,西方的東方……但是在這裡,真正屬於我的世界只有腳下的小路那麼寬。我一步也不會離開這條路。我從不曾需要多麼寬闊的通道,能側身而過就足夠了。像鳥在天空側身飛翔,魚在大海里側身遨遊,我從來不曾渴望過全部的世界。我只是經過這個世界,去向唯一的一個小小的所在。我只依賴熟知的事物而生活,我心有牽掛,不想迷路,不想回不了家。我在山野里,遊盪在節制之中。但已經感到足夠的自由。
只有在進城的時候,我才會有一次長時間遊盪的機會。在城裡不過只待一兩天,可在路上卻得走三四天(運氣好的話)。那時,我會經過許多牧場,走進許多氈房。
進城的日子總是大家在很久以前就議定好了的。六月底的一天,我和送我的斯馬胡力一大早就騎馬向著西北方向出發了,我們穿過沿途重重疊疊的寂寞美景,去往石頭路邊的沙依橫布拉克牧場。那裡是進城的牧人們等車的一個較為集中的地方。但在那裡,開小飯鋪的巴合提古麗告訴我,昨天才開走了一輛車。那車等了三天才等夠人。我一聽懵了,不會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