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在深山老林里,汽車也一天天漸漸多了起來。能通汽車的那條石頭路將深山裡最繁華的幾個商業點聯結在一條線上。從阿拉善到沙依橫布拉克再到橋頭,蜿蜒盤旋在深山裡。出了橋頭又往南延伸了幾十公里塵土飛揚的爛土路直抵可可托海鎮。到了可可托海,就有像樣的公路去往縣城了。另外橋頭西邊還有一條石頭路,彎彎曲曲插進庫委牧場,再沿著前山綿延無邊的丘陵戈壁通往喀吾圖小鎮。無論從哪條路進城,都得走兩百公里。
想要進城的人總是一大早就出發,騎馬穿過重重大山,去到石頭路邊等車。於是,不到半天,「某公里處某人要進城」的消息就在這條路的上上下下傳播開來。司機就趕往那邊接人。等湊夠了一車人,就跑一趟縣城。
還在前幾年,除了拉木頭和販牛羊的卡車外,在這山裡就只跑那種啥證都沒辦過的軍綠色北京吉普(俗稱「黑車」)。這些車結實得就像臉皮最厚的人,橫衝直撞、所向披靡,連台階都能爬,還可以當飛機使。
哪怕開到四面窗玻璃和前後車燈全都不剩,開到擰根鐵絲才能關緊車門,開到只剩一個方向盤和四隻輪子……也不會輕易下崗。由於這樣的車會嚇到城裡人,尤其是交警,因此從不敢上正規公路,只在深山裡和僻塞村莊的土路(由於是黑車專用的路,又稱「黑路」)上運營,零零碎碎撿些乘客。它們一般只能將人送到橋頭,膽子大的敢送到可可托海。一個個生意相當不錯。若是運氣不好壞在了路上,司機和乘客就一起高高興興地商量著修理,你出一個主意,我出一個主意。女人們則解開包裹,把餐布往草地上一鋪,切開饢塊,掏出鋁水壺。一邊欣賞男人們修車,一邊悠閑地野餐。
那種車全都工作半年休息半年,大雪封山前往山口橋頭的雪窩子里一藏一個冬天。春天從雪堆里挖出來搗騰搗騰,加上油就出發攬活兒了。
不過這幾年牧區管理漸漸嚴格起來,在山野里,無論路況還是車況都大大整頓了一番。一路上看到的汽車都有鼻子有眼的,可靠多了。
但某些司機們卻還是過去的德性,不喝夠了酒絕不上路,右手握方向盤,左手握酒瓶子,一路高歌。那些迎面過來的車若不認識也罷了,若是認識,定會各自熄火下車,大力握手,熱烈寒暄。再掏出啤酒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然而乘客們卻和過去大不相同,也開始講效率了。等他們剛喝完一瓶,大家就開始催促。喝完第二瓶,大家就有些脾氣了。兩人只好依依不捨地告別,死不情願地上路。
我從沙依橫布拉克搭車去富蘊縣,倒沒遇上酒鬼司機,卻遇上一個臭美的司機。開車時雙肘撐在方向盤上,一手持小鏡子,―手持小梳子,仔細地梳頭。只有到了拐彎的地方,才騰出一隻手去轉方向盤。他的頭髮明明很短,不曉得有什麼可梳的,還梳個沒完。
斯馬胡力也是這樣,騎馬的時候,騎著騎著,會突然摸出一把梳子梳啊梳啊。而周圍只有峽谷和河流,又沒有漂亮姑娘。
對了,鄉里開大會時,領導發言前也會從口袋裡掏出小梳子擺弄兩下頭髮,然後才清清嗓子說話。
不過在同一件事上,所有的司機都顯得很地道。——當路面上有轉場的羊群經過時,無論再趕時間也會放慢速度一點一點耐心地經過。有時索性停下來,等牲畜過完了才上路。他們盡量不按喇叭,若驚散了牛羊,會令趕羊的人不好收拾局面。
但牲畜哪裡能明白司機的善意呢?有一次我們迎面遇上了馬群,沒馴騎過的小馬容易受驚,看到有車過來,不分青紅皂白扭頭就跑。車開始還緩緩開著,希望馬兒會轉身繞過自己趕上馬群。但那幾個笨蛋笨死了,車一停,自己也停下來一動不動;車一開,也撒腿往前跑,以為跑快一點就能把車甩掉。於是離馬群越來越遠了,弄得它們自己也越來越驚慌。牧馬人氣壞了,沿著路邊的樹林策馬狂奔,圍追堵截,大喊大叫。
於是我們的車就停停走走,耐心地等待著那幾匹笨馬的悔悟。好半天工夫,它們才被牧馬人集中起來,掉頭繞過車向北踏入正軌。雖然耽擱了不少時間,但司機一點抱怨的意思都沒有。
要是漢族司機的話才不管那麼多,一看到羊群就拚命按喇叭,把它們哄散開去。生怕撞死了被索賠,根本不管自己的行為有沒有影響到牧人的管理。
我想,其中的差異並非在於有沒有更細心的「關愛」。由於深知,才會尊重。當他們在羊群的浪潮中停車、熄火,耐心等待羊群緩慢經過自己……那是在向本民族古老的傳統生產方式致敬。
另外,我發現,當汽車經過穆斯林墓地時,不管是什麼樣的哈族司機,不管老的少的,不管是嚴肅踏實、愛聽阿肯彈唱的中年人,還是染了紅毛、整天沉浸在震天吼的搖滾音樂中的小青年——都會鄭重地關閉音樂,等完全經過墓地後才重新打開。關掉又打開,也就幾十秒時間,我從沒見過一次被含糊過去的。敬重先人,敬畏靈魂的話,心靈的洪水再怎麼肆虐也不會決堤。嗯,最可怕的不是兇猛的人或愚昧的人,而是無所顧忌的人。
既然是「石頭路」,那麼這條路就全是石頭鋪成的了。結實倒結實,就是高低不平,滿處大坑小坑。坐車走這種路,那個顛啊,簡直比騎馬還顛。身體在車廂里甩來撞去,渾身大大小小的裂縫兒。偏司機們都熱愛音樂,音響總是開到最高音量,還總調成重低音模式,於是那個唱歌的小子,像是摟著你的脖子,趴在你耳朵邊,對準你的耳鼓膜唱……這樣的音樂配這樣的路,真搭。久了,心跳也跟著搭了起來。我哀求道:「我暈車,我要吐。還是調成正常效果吧?」那個年輕司機非常同情地調整一番,於是那唱歌的小子一下子離我遠了十來步。我長舒一口氣。但沒過兩分鐘,他又裝作換歌的樣子,悄悄恢複了重低音。還以為我察覺不到!真可愛。
有的司機極沒人情味,一上車,先板著臉開價,並擺出一分錢不讓的架勢。但價錢一談定,就變了個臉樂呵呵地向我問好,向我媽問好,還向我外婆問好。我大吃一驚:「你認得我?」他提醒道:「今年你們過漢族年(我們這裡把春節叫做「漢族年」,古爾邦節叫「民族年」),我還去拜了年呢!」
於是我一下想起來了。今年過年時,的確有一大幫子酒鬼大年初一早上就醉醺醺上門來討酒喝。因為阿克哈拉只有我們一家漢族,還以為不會有人來拜年呢,就沒怎麼準備。冷不防湧進屋子一大幫人,七嘴八舌地嚷嚷:「過年好!過年好!」害得我手忙腳亂,半天才張羅出一桌子冷盤糖果招待他們。那天他們十來個人喝掉了三瓶白酒,還揣走了桌上擺的幾盒煙。原來也是阿克哈拉人啊。
虧他口口聲聲地左一個「老鄉」右一個「老鄉」,五十塊錢車費一分也沒給我便宜。我說:「哼,別人的車只收四十!」他握著方向盤緊張地盯著路面,一聲不吭。
等從縣城返回時,又遇到這小子的車。我板著臉,正打算開口,他就搶先說:「四十四十!這回是四十!」
從沙依橫布拉克到縣城,若是不轉車,中途也不頻頻停車喝茶的話,至少得走六七個小時的路程。無論哪個司機,都會在中途的可可蘇湖邊停下來請乘客吃一頓飯,到了橋頭,還要再請喝一道茶。誰教他們收那麼貴的車費。
我搭過一輛羊販子的小卡,倒是只收了我三十塊。上車時,後車斗里只系了兩隻羊,等出了可可托海,就增至十幾隻。一路上,他見到氈房就停,做了一路的生意。我無奈地跟著他四處喝茶,幫他牽羊,替他算賬。耐心地生著悶氣。我對他說:「要是我坐別人的車,現在已經到了縣城又回來了!」
他很愧疚,於是到了耶克哈拉,就給我買了一瓶「娃哈哈」。到了橋頭,又給我買了一瓶。我不明白為什麼大家都愛喝「娃哈哈」。
在冬庫兒時,從湯拜其西面的方向進城時,就會常常會遇到漢族司機了。那時,他們往往比我還要驚訝:「漢族?是漢族嗎?你一個漢族,跑到這裡幹什麼?」
那次我天剛亮就出發了,騎了三四個小時的馬,穿過三條山谷,兩座大山,又繞過一個高山湖泊,經過兩三個前山一帶的小村莊,才到達能搭車的一條土路旁。送我的斯馬胡力把我的馬牽了回去,我在路邊獨自等了兩個多鐘頭才攔住一輛拉鐵礦石的大型重卡。再往下,三十公里的路足足走了三個多小時……車太重了,不知超載超成了啥樣。
這三個小時里,那個司機不停地和我說話,說得快要吐白沫了。我也算是個話多的人,但遇上這一位,只好閉嘴。實在找不到插嘴的機會……我想他一定很寂寞。
他是河南人,才二十四歲,跟著一個同鄉老闆來新疆幹活。剛來不到一年,除了喀吾圖,新疆哪兒也沒去過。工作又辛苦又單調——想想看,每天都以每小時十公里的速度在這條光禿禿的土路上來回。沿途一棵樹也沒有(環境有些像吉爾阿特)。偶爾出現的搭車客全是語言不通的哈族。
等聊完了自己,他又開始聊家庭。他幸福地告訴我自己剛結婚兩年,孩子八個月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