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瑪妮拉

在彈唱會上,我們遇到了扎克拜媽媽的二女兒沙勒瑪罕,她獨自帶著兩個孩子來觀看演出。分手時,扎克拜媽媽對大一點的外孫女瑪妮拉說:「跟阿帕走吧,去吾塞,天天可以騎馬。」於是這個看起來非常靦腆的孩子急切熱烈地答應了。瑪妮拉家開著雜貨店,沒有牛羊,也沒有馬,搬家用的是大汽車。

就這樣,三歲半的瑪妮拉坐在扎克拜阿帕的馬鞍前跟我們來到了吾塞,並一起生活了十來天。

然而阿帕騙人了,在吾塞並不是天天都可以騎馬的。馬兒全部放養在外,只有放羊的斯馬胡力才有一匹馬騎。於是小姑娘大失所望,每天都會為之哭泣兩到三次。每次時間從半個小時到兩個鐘頭不等。除了五毛錢,什麼也不能使之停息。

那種哭,是真正的哭,肝腸寸斷的哭,孤苦無望的哭。一般小孩子的哭總是伴隨著「鬧」,又哭又鬧,哭得有目的、有策略,而瑪妮拉嬌弱敏感,她出於失望而哭。她想回家,她出於孤獨而哭。

至於五毛錢——大約是生意人的習慣吧。瑪妮拉家是做生意的嘛,收錢收習慣了。

瑪妮拉哭之前總是沒有任何預兆,也沒有任何導火索。喝完茶,獃獃地坐一會,什麼也沒發生,便開始哭了。傍晚,大家熱熱鬧鬧地擠牛奶,在所有人最快樂的時候,她也會突然一頭撲在草地上痛哭起來。

在離開前的最後幾天里,小姑娘情緒從悲傷轉至悲憤,五毛錢也沒有用了,兩塊錢也沒有用了。哭累了就趴在氈子上睡,睡醒了,起來懵懂地揉揉眼睛,立刻想起睡之前的事,繼續哭。卡西和斯馬胡力輪流抱著哄,「瑪麗(瑪妮拉的昵稱),好瑪麗」地喚了又喚,但後果是使之哭得更慘烈。海拉提遠遠聽到了也過來勸慰,並許下無數假兮兮的承諾。海拉提家的兩個男孩子也跑過來把唯一的白皮球送給她玩。但她還是不依不休,淚水洶湧,渾身發抖。這樣哭下去,非哭感冒不可。要我的話,如此哭法,不到十分鐘嗓子就啞了。也不知道眼下這個小小的身體里蘊藏了多大的能量!火山爆發一般猛烈壯觀,且底氣十足。

於是大家只好由她去。她一個人卧在花氈上繼續孤獨地哭啊哭啊,好容易態勢漸漸轉弱,開始抽抽搭搭、哼哼嘰嘰地進入了尾勢。正當大家長吁一口氣的時候,這尾勢突然斷然終止,深淵般安靜了片刻,很快,又一枚響亮的信號彈筆直悠長地彈射向漆黑的夜空,並轟然爆裂無限的流光火花……激動而明亮的哭喊聲重新迴響在林海孤島上空。大家喝著茶麵面相覷,不知她又獨自想起了什麼。

若是個大人,這樣的哭法是絕對無法收場的。但瑪妮拉畢竟只是三四歲的孩子啊,哭累了,哭餓了,就很自然地邊哭邊加入到我們餐桌這邊,邊哭邊要求阿帕多多地往茶水裡放些海依巴克(新鮮的稀奶油)。然而對於饢卻沒有太高要求,她用細細的小指頭用力掰開堅硬的饢塊,一邊抽噎著,一邊小口小口仔細地啃,實在啃不動的話就泡進茶水裡,泡軟了再用勺子舀著吃。

大約與能量的消耗有關,瑪妮拉飯量極大,幾乎大人吃多少她也能吃多少。並且能一直吃到最後,所有人都離席了她還在不緊不慢地吃。也從不挑食。

儘管是任性嬌氣的孩子,但吃飯的禮數卻周到而矜持。吃抓飯時,大家共同使用一隻大盤子,唯她要用小碗盛著吃,吃完一碗後,再親自盛一碗。喝茶也不用人照顧,喝完了就把空碗遞給最左座的媽媽,要求再沖一碗。並且從不浪費食物,吃多少就要多少,絕不貪心。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的小瑪麗也是懂事而獨立的。她會自己穿鞋子,然後自己系鞋帶。她輕巧地把鞋帶穿進孔,然後敏捷熟練地打蝴蝶結。這讓我很驚奇,才三四歲的孩子,手指就已經這麼穩當靈活了。

總之在不哭的時候,瑪妮拉乖巧得實在令人疼惜。她熱愛勞動,勤奮而快樂。一有空就去附近樹林里拾柴禾,然後集中在小木屋東面的山牆下。時間久了,那裡居然碼起了很髙的一堆。

在不哭的時候,瑪妮拉總是自己照顧自己,絕不麻煩大人。如果覺得冷了,會自己去生爐子。她從外面蹣跚著抱來柴禾,一根一根交叉有序地填進爐膛(絕不亂塞)。要是柴枝太長了,就將它放在門檻上,用小腳踩啊跺啊,直到折斷為止。

其實柴枝長一點也不妨事的,燒一燒就燒短了嘛。但小姑娘並不是圖省事的懶婆娘,懶婆娘穿針才穿長長的線呢長柴放在爐子里,伸出爐門老長一截,多難看啊。平時不注意,漸漸就會養成壞習慣,於是在客人面前就會不知不覺地放長柴,不知不覺地丟人。想來想去,這也是一種「君子慎獨」吧。

總之柴整齊地填進了爐子,接下來她趴在爐門邊努力地吹,小臉漲得通紅。火已經熄滅很久了,柴灰里只剩一點點火星。於是,每次總得吹很久很久才能把火重新吹燃。但她充滿了無限的耐心,絕不放棄。於是每次都能成功。等火噼里啪啦燒起來了,她就滿意地把小手湊到火邊烤了起來。

每天清晨剛起床的時候都那麼冷,她光著肚皮在房間里到處走,找衣服穿。卡西也幫她找,但卡西這傢伙嫌麻煩,只翻出了一條厚條絨褲子就想打發她。但小姑娘還想在秋褲和條絨褲之間再穿件厚毛褲。卡西又匆匆找了一圈,沒找著,不耐煩地說:「又不冷,穿什麼毛褲!」小姑娘堅持道:「馬上要下雨了!」我覺得很有趣。曾見過許多小孩子穿衣服的場面,往往是大人又勸又哄又罵,非要讓小孩子多穿點。而眼下卻反了過來。哎,真懂得保護自己啊。

卡西急著出門趕羊,就不理她了。她只好自己到處找,最後還真找著了。

接下來她自己穿衣服。過程非常有條理。先把身上的秋褲拉直了,再一隻手按著秋褲的褲腳,另一隻手拎著毛褲往那隻腳上套,極其小心。穿完一隻腳再穿另一隻,再只腳完全穿進去後,還要再拽一拽褲角,里里外外都拉扯得順順平平的。再穿小毛衣,穿的時候同樣也手心攥住秋衣的袖子,不讓它翻卷到胳膊上。然後還要把毛衣下擺仔細掖進毛褲里。然後再穿外褲,穿外套,穿襪子。穿襪子也費了些工夫,因為腿上穿得太厚了,膝蓋不好打彎。最後是穿鞋子。穿鞋之前,還沒忘取下火爐邊的厚厚的氈片鞋墊——她每天晚上都堅持要把它掏出來烤在火爐邊——塞進小鞋子。——前前後後足足花了二十分鐘,穿好後往那兒一站,渾身又展又順,哪兒都不塞。

真不錯啊,若是大人幫忙都得很費一番工夫呢。完全能自己照顧好自己,真是太讓人省心了。

再感慨一次,如果不哭的話,瑪妮拉是個多麼完美的孩子啊!

不哭的時候,瑪妮拉最喜歡做的事情是掃地,沒完沒了地掃啊掃啊,把垃圾(無非是些碎柴枝、糖紙和泥土)整齊地擾作一堆。這還不算完,她還要想法子將它們倒出去。總是得分三次才能倒完,每次都會走很遠很遠,一直快遠到山下了。真講究。我平時倒垃圾都不會倒那麼遠的。在忙這些事時,若經過爐子了,還不忘順便填一塊柴。

雖然是客人,但共同的生活還是令她充滿了家庭責任感。突然下起大雨的時候,大家都起身搶收雨中晾曬的奶製品。瑪妮拉也歪歪扭扭跑出去(她是殘疾孩子),冒著雨去拉氈房天窗上的氈蓋。這件工作對她來說實在太吃力了,但經過不斷的堅持,沉重的氈蓋還是被拉了下來,嚴嚴地蓋住了天窗。我遠遠看著這一幕,又感動又羞愧。面對大雨,我第一反應是擔憂。而一個小孩子的第一反應卻是儘力去保護這個家……瑪妮拉才三歲多,我想,她這麼做也許並非因為真的樂於承擔義務,更多的,怕是出於對勞動的好奇。她常常看見自己的父母做同樣的事情,於是饒有興趣地模仿之(沒有電視,沒有大城市的繁華,也就沒有別的什麼可模仿的了嘛……然而正是這種好奇,讓她不知不覺地成為一個強大的孩子,令她不會害怕生活的艱難與沉重。讓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維護一個家,保護其他人,其實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

之前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一直以為瑪妮拉是男孩。雖說很多哈族小姑娘的確像極了男孩,每見到小孩都忍不住懷疑一番性別(我發現,六歲以下的哈族小孩似乎沒有性別特徵。我看不出來倒也罷了,當地人也一樣沒眼力。曾經就有上門的客人向我打聽沙吾列是男是女),但不知為什麼,第一次看到瑪妮拉時,就立刻鐵定為男孩。大概因為她是個堅強的(在不哭的時候)殘疾孩子吧。

瑪妮拉有著漂亮清秀的面孔,腿卻一長一短地擰著長著,呈嚴重的內八字,走起路來緩慢而拘謹。而在她家店裡,也生活著一隻殘疾的黑羊羔,渾身皮毛漆黑閃亮,沒有一點瑕疵。整個身子卻嚴重地左右扭曲著,脊樑呈S形,走路一拐一拐。它原先是爺爺家的羊,由於無法跟著大部隊長途跋涉,便把它留給了瑪妮拉家的雜貨鋪。後來去耶喀恰,在瑪妮拉家店裡喝茶,當我看到小黑羊艱難而孤獨地慢慢走動在房前房後,瑪妮拉捧著一大碗客人吃剩的湯水(沙勒瑪罕還經營著一個小小的館子),向小黑羊蹣跚走去,嚴厲而喜悅地呼喚它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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