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錄音機一放起歌來沒日沒夜的,終於有一天壞掉了。我非常高興,這下可以早點睡覺了。每晚睡覺前,兄妹倆都會聽老半天。等他們睡著了,我還得爬起來去關掉。
但很快發現,爺爺家那邊也總是沒日沒夜地放歌。而且爺爺家的錄音機比我家的大,比我家的貴,一定不容易壞。
在吾塞,我們和爺爺家的氈房都扎在同一個山頂上,相距幾十步。兩家氈房邊各有一小間使用了很多年的小木屋,各自的小木屋和氈房外都以木頭欄杆圍了一個小小的院子,防止牛羊靠近,偷吃晾曬在院子里的奶製品。兩個院子之間的空地上有一棵高大的松樹,是這山頂上唯一的一棵樹,曾被雷電擊中過,樹身一大半都燒得焦黑,而另一半卻異常茂盛,長得亂七八糟,像一棵平原地區的樹那樣拚命地分岔,都快長成球形了(其他的松樹都是塔形的,主幹筆直,四面輻射細碎的小枝條)。這棵樹是孩子們(那時,海拉提家收養的兩個男孩也放暑假了,來到了吾塞)和貓咪的天堂,大家整天爬上爬下,嘰嘰喳喳。樹上還掛了一支簡陋的鞦韆。當孩子們都不在的時候,鞦韆深深地靜止著,分外孤獨。而當紅衣的加依娜高高地盪起那鞦韆,在林海孤島上空來回穿梭時,那情景卻更為孤獨。隔著空谷,對面大山上綠意蒼茫,羊道整齊、深刻。山背陰面的森林在山頂顯露曲曲折折的一線濃重墨痕。
吾塞已經靠近阿爾泰山脈的主山脊了。由於地勢太高,森林蔓生到一定海拔就停止下來。站在山頂空地往北方看,與我們視線平齊的群山從林海中一一隆起。一面又一面巨大的綠色坡體坦蕩蕩地傾斜在藍天下,山雇堆滿閃亮的積雪。但是,哪怕在那麼高的地方,也會動人地扎停一座雪白的氈房。有的坡面上還會懸掛一條軟綿綿的小路,在視野中幾乎以垂直的角度通往山巔。真是奇怪,如果要翻山的話何苦爬那麼高,從一旁的山側埡口處繞過去不就得了?
住得高,固然心曠神怡,取水就麻煩了,得到東南面山腳下的沼澤中挑。山又高又陡,為了省力,只能走大大的「之」字形路線上下。在吾塞,我很快就習慣了用扁擔挑水。但技術實在一般。爬坡的時候,前後不穩,兩隻桶蹺蹺板一樣上下搖晃。加之拐彎處難免磕磕碰碰,中途放下桶休息時(很難找到一處能放穗桶的平地)也會發生點小意外。於是等爬到山頂,總是會少十公分高的水。真丟人,還不如十歲的男孩吾納孜艾。
提起水,得提一下漏勺。每當我在沼澤邊用水瓢舀水時都特別思念漏勺。要是舀水時用它過濾一遍的話,該多安全……水源只是沼澤邊一個很小的水坑,水面比臉盆寬一些,深度頂多三十公分,一眼看去很清澈。正因為太清了,水裡的枯草啊,泥團啊,泡爛的苔蘚啊、霧狀的菌生物、泡得只剩空殼的死蟲子、長滿綠苔的死蜘蛛……都看得一清二楚。我敢打賭,我還看到了正處在進化初級階段的單細胞生物。當然,這些東西都是沒毒的,也不難吃,就是看在眼裡令人怪不舒服的。水煮好了卻是另一碼事。燒開的水沸騰又激動,它忘記了一切,不帶一點陰影。
我們的木頭房子雖然很矮,卻不顯窩囊。一根根足球粗細的圓木壘得整整齊齊,屋頂平整結實。別看搭法簡單,略顯笨拙,但在深山裡,蓋起這樣一個小木屋可真不容易。況且還特意修了門檻和門檐,還用心開鑿了一個四四方方的朝南的小窗戶。爺爺家的木屋也有窗戶,還蒙了層塑料紙。我家則蒙了一塊藍色布,照樣亮亮堂堂。
為了防雨,房頂上培了厚厚的土層,風吹來了種子,上面長滿青草,開滿白色和黃色的花。植物嬌嫩的根梢穿過土層和圓木間的縫隙,長長地垂在室內,掛在我們頭頂上,濃密而整齊的一大片。
由於木屋不髙,房頂又是平的,平時我們還在上面晾曬奶製品。吾納孜艾兄弟倆沿著木屋山牆邊參差不齊的圓木垛頭,嗖嗖嗖,幾下就躥上去了。
駐地北面是一大面緩坡草地,而西面卻山石錯疊,密密地生著一大片年輕的松林。我們的牛棚全建在林子里,也是用圓木搭建的,都蓋了屋頂。東一個西一個,有五六個呢。可每一個都小得可憐,每個牛棚只能關一兩頭小牛。為什麼不直接蓋一個大的?我猜想,大約最開始時,扎克拜媽媽家只有兩隻牛,於是就只蓋了個小的。可後來又增加了一隻,只好再蓋一個小的。接著家業越來越大,小牛一隻兩隻地增加個不停,牛棚便也跟著一個兩個增加了……也可能蓋大牛圈需要又大又長的木頭,可大木頭不好處理……
同樣是屋頂,牛圈的屋頂可比我們木屋的屋頂美麗多了。因一直籠罩在樹蔭下,屋頂上居然生著叢叢的虞美人,柔弱而嬌美地搖晃著。還有一個小牛棚上是成片的紫菀。浪漫極了。
西面的山石層層疊疊,形態萬千,布滿了數不清的洞口、縫隙般的通道以及最髙處的平台。這些翻起在山脊上的淺色石叢,順著山脈一路向東蜿蜒了一兩公里。如果在人群聚居處也有這樣的好去處的話,會令多少孩子擁有茂盛幸運的童年啊!但這是吾塞,只有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闊闊綽綽地佔地為王,享受著無窮無際的探險遊戲。
在吾塞,最讓人中意的是,上廁所的地方特別多。不幸的是,蕁麻也很多。
這裡還生長著少量的野生鬱金香。由於海拔原因,杉木很少見了,幾乎全是西伯利亞落葉松。與其他樹林不一樣的是,落葉松林的林間空地是紅色的,因為枯萎後的針葉就呈磚紅色。這些細碎的紅色針葉年復一年層層鋪積,像大床墊一樣厚實又富於彈性,走在上面,腳下忽閃忽閃的。在潮濕之處,紅色的地面上會團團鋪生綠色的苔蘚。
在山脊處的岩石崖壁上,處處生長著開白花的植物,那白花的花瓣拖得長長大大,飄在風裡,不知是什麼花,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沒見過。
沼澤里生著的植物也極美,有著肥潤的圓形葉片。沼澤細膩的黑色淤泥里糾纏了重重的植物根系,使之結實極了。一腳踩進去,頂多陷到小腿。
與冬庫兒陡峭逼仄的風光相比,吾塞開闊多了,然而在細處也是嫵媚的。況且還有卡西的紅雨鞋。每當我們在森林中穿梭,穿紅雨鞋的卡西總是輕快地走在最前面。森林清涼碧綠,她就像一個精靈。這說不清、道不明的古老寂靜的生活,這崇山峻岭間的秘密。在森林邊緣,沼澤中央,突然閃現的那個人,總是衣裳鮮艷無比。
搬到吾塞的第二天,卡西就挖了一個儲存蔬菜的坑,把我們全部的菜(半棵白菜,一棵粗大的芹菜和五六顆土豆,以及三隻洋蔥——這些足夠我們吃半個多月。對我們來說,蔬菜只是晚餐的調味品。而晚餐是一天中唯一的一頓正餐)放進去,再蓋上一件舊大衣,然後填土埋了。這樣的坑和冰箱一樣管用。
坑挖在木屋後的背陰處。挖到十多公分時,就挖出了幾根布條兒。看來這一處在往年都是放菜的地方。再往下挖,是純純的白沙子,幾乎沒有泥土。而在西面山石埡口處全是這樣的白沙地。看來這座山其實是一座鋪滿白沙的石頭山啊。只在表層敷著一層薄薄的泥土。在遠古的時候,這裡一定是深深的海底。奇怪的是,土層這麼薄,四面茂密的樹林又是怎麼長成的?難怪松樹極易倒塌。倒下後,它的根就是一面平整的根牆。——這根不是向下扎的,而是向四面八方盤生,使之在地面上坐得穩穩噹噹。
進入更加濕潤豐美的深山後,牲畜們對鹽的需求量猛增。在吾塞,我們兩家人各有一個使用過很多年的長鹽槽,用整根樹榦鑿成,一上一下隨意擱放在北面緩坡上。每當我結束一場長時間的散步,遠遠向家走去,遠遠地看到那片綠色山坡上傾斜平躺的木槽,是視野中最寂靜的兩橫。總是怦然心動。
雖然兩家人住在一起,羊一起合牧,牛一起放養,連鹽槽也放在一起。可到了喂鹽時就界限分明,各吃各的食槽,誰要越了界就立刻有人衝過去打罵。這倒不是因為小氣,是為了讓牛啊羊啊馬啊養成好的習慣。亂吃別人家的鹽的話,就懶得回家了,尤其是馬和駱駝,時間一長,容易丟失。
牛羊們舔食鹽粒時,極珍惜地細細品嘗,像我們吮一顆糖那樣津津有味。
爺爺家有一峰駱駝,又高又威風,可不知為什麼,脖子上一直掛著個塑料的醬油壺,還是「七一醬園」牌的,還是有壺嘴有壺把的曲線造型,還是一公升半的容積……非常納悶。如果是為了做標記,這標記也未免太……不過還有一峰駱駝更是出洋相,不但脖子上纏了四五朵塑料花,耳朵上還各綁了一團紅紅綠綠的花布,背上還抹了一大團鮮艷的紅。時常見它花枝招展、喜氣洋洋地在駐地附近走來走去。
記得在冬庫兒時,正在脫衣服的駱駝們更是怪態萬千。有的脫得只剩一條褲衩,有的卻只脫了褲衩,光著屁股。不知為什麼,剪駱駝毛從來都不給人家一下子剪完,總是一點一點地來。
自從來到吾塞,沒兩天,我們駱駝的衣服脫得乾乾淨淨,一個個只剩下一大把鬍子。
我們的牛倒是沒啥怪相,除了長大了必須得斷奶的小牛,人們給它的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