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從城裡回來的人

家裡經常進城的人是斯馬胡力。在冬庫兒安定下來後的第二個星期,他又出了一趟遠門,去阿勒泰市。別看他才二十歲,可患有一種關節病(具體什麼樣的病,沒人能給我解釋得清),整天嚷嚷著這裡疼那裡疼(打架的時候除外)。為此他長期服用一種藥粉,是阿勒泰市的哈薩克醫院給配的,每天吃飯時,用奶茶調和了吞服。因此,在缺少牛奶的日子裡,我們大家都只喝黑茶,也要省出牛奶來讓他一個人喝奶茶。而到了夏牧場,大家都有奶茶喝了,我們倒茶時則會單獨往他碗里多多地兌牛奶。

這種治療,一個療程大約兩個月,因此他一年得去好幾次阿勒泰市。每次去都必定得做兩件事,一、複診;二、照相。而且每次拍照都去同一個地方(廣場),取同樣的背景(塑像和花壇),姿勢也一模一樣(一手插腰一手扶塑像)我估計拍照的老闆也是同一個人。

此外斯馬胡力還有嚴重的鼻炎,整天鼻子呼呼啦啦的,說話嗡聲嗡氣。我從來沒見他鼻子清清醒醒地通透過一天。因此這一次出發前,我囑咐他一定要看病。什麼都可以不買,一定要買點治鼻子的葯。他倒是答應得好好的,結果葯沒買,買回了好貴的T恤、褲子、外套和皮鞋。照片上的人光鮮簇新地站在城市廣場的花叢間,嚴肅而自得。

幾乎後來所有日子裡的空閑時分,我們都會摸出那幾張照片反覆地欣賞,不斷地找出以前從沒注意過的細節——T恤領口沒穿正啊,耳朵邊豎起一簇頭髮啊,畫面一角有一個過路人的腳尖沒有切掉啊……研究個沒完。照片上的廣場鋪著明亮的方磚,乾淨整齊。花壇里的花重重疊疊,鮮明艷麗。這一切都令人讚歎。大家都說城市真好啊,無限神往之。

這一次斯馬胡力回來,除了給自己從頭到腳置得一身新,還給我和卡西各買了一頂白色的遮陽帽,給卡西買了花里胡哨的新鞋子,還買了兩盒磁帶。又想起幾天前卡西也在強蓬家借過磁帶。我問:「家裡又沒錄音機,幹嘛買磁帶?」

家裡的太陽能蓄電池上倒是自帶一個放音機,卻一直壞著,老絞磁帶。但大家一直心懷能修好的信心。每逢家裡來了客人,也不管對方懂不懂,斯馬胡力都會誠懇地請人家幫忙修理。於是,客人也不管自己會不會修,先稀里嘩啦拆得滿地零件,再逐一擰回原位。然後通電,點擊開關。仍舊沒動靜。客人就說:「不行了,還是換新的吧。」

我和卡西得到的帽子圖案有些不同,卡西選擇了有紅色英文字母圖案的,我的是藍色海豚圖案。戴了沒兩天,她非要和我換帽子,用漢語說:「你的!不是!我的。我的!不是!你的……」媽媽大笑,怪聲怪氣地模仿這兩句話。令卡西很生氣。她的意思是:「你的太大不合適你,我的太小不適合我…」

於是我和她換了過來。

又過了幾天,吃早茶的時候她把我和她的帽子並排著放在一起端詳良久,又要求換回來。我沒意見。

她天天放羊,摸爬滾打的,帽子很快髒了,於是又瞅上了換給我的乾淨帽子。這回的說法是:「那個本來就是我的嘛!」

幾天後,乾淨帽子也戴髒了,而我那一頂又洗得乾乾淨淨。她便自個換了回來,這回根本沒有理由。

於是我乾脆把兩頂帽子都讓給了她。

在這方面斯馬胡力同樣優柔寡斷。他的灰帽子和馬吾列的白帽子款式是一樣的,就互換著戴了一下。在場所有人都說白帽子好看,於是他就霸住帽子不還了,非要馬吾列讓給他。等馬吾列走了後,大家又告訴他其實白帽子不如原來的好。他立刻後悔,發誓下一次遇到馬吾列時一定要換回來。唉,沒主見的傢伙,不負責的瞎出主意者。

帽子的事是題外話。要說的是,從城裡回來的人,總是給家人帶來巨大的希望和樂趣。

別說阿勒泰了,就是富蘊縣,也是極其遙遠的地方啊。去一趟縣城,大費周章。往往天不亮就得從冬庫兒出發,先騎馬去東南面的湯拜其水庫。運氣好的話,當天就能搭乘從那裡路過的拉礦石的重型卡車到達喀吾圖,再換乘鄉間私人運營的小車才能到達縣城。那樣的小車,人滿了才出發。如果中午時分就能趕到喀吾圖,還有些許希望。若是下午時分,就很少有人進城了,非得再住一夜……若往下還要去阿勒泰,則還有兩百多公里……加之山裡的路況又那麼糟糕,一路全是搓衣板。等到了地方,把人顛得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只好一截一截地分作好幾次爬下車。

在冬庫兒,我只進過一次城。折騰一趟回來,好幾天才緩過勁兒來。進城除了處理自己的那點事,還得負責全家人一個月的蔬菜採辦,還要給阿娜爾罕捎送各種各樣沉重的奶製品,還要給家人選購禮物及一些生活用品。另外,出發前消息一散布出去,附近的鄰居也會紛紛上門拜訪,要求我幫忙捎這捎那的。捎帶的內容千奇百怪,什麼腰包啊(放羊還戴什麼腰包?),鋁茶壺啊,避孕套啊,蒼蠅拍啊……他們拜託我的時候都極認真地說:「我和你的媽媽是好朋友!」我媽曾在山裡生活多年,又開雜貨店又當裁縫又織毛衣又彈羊毛的,鼎鼎有名。於是,等捎回了東西,自然不好意思收錢,只能怨我媽太能交朋友了。

在我出發前,卡西抽空給阿娜爾罕寫了一封信,滿滿當當兩大頁。

哪來的這麼多話可說呢?姐妹倆才分開一個多禮拜……卡西把信紙反覆地摺疊,一直折到火柴盒大小。又從本子上另撕一頁紙把這個火柴盒仔仔細細方方正正包了起來,算作信封。信封上還用歪七拱八的綠豆大的漢字寫了阿娜爾罕的名字,後面又署了自己的名字,也是漢字。

相當正式。為什麼非要署漢字的名字呢?大約因為戶口本和身份證上的名字用的就是漢字,用漢字強調姓名顯得很鄭重。

在山裡散步時,若遇到不相識的牧人,互相問候並自我介紹後,對方還會再掏出身份證給你看一下,讓你知道他的名字寫成漢字是什麼樣的。

至於如何長途跋涉,如何站在塵土飛揚的路邊長時間焦急等車,如何打仗一樣在最短的時間裡採購齊全所有物品……這些都沒啥可說的。進了城,最渴望的事情反而是趕緊回家,好把買到的東西一一分給大家。並且還想像到了他們那時會有的驚喜,忍不住為之提前得意了一把。

此外,作為從山裡出來的人,進城最大的感受就是:滿街的漂亮姑娘真多!

而自己卻是那麼的粗陋、焦灼、不合時宜……回來的路上,因為一時沒有去湯拜其的車,不得不在喀吾圖的老鄉家住了一天。等到了湯拜其,正在發愁怎麼和斯馬胡力聯繫呢,正托路人傳話(哪怕是與我家背道相馳的路人,也能一路上迅速準確地把消息傳遞開去。哪怕並不路過冬庫兒的人,得知消息後,也會繞個遠道前去通知……),這時,一轉身就看到斯馬胡力那小子笑眯眯地牽著馬站在那裡。

後來在歸途中,他才告訴我,他已經連續三天往湯拜其這邊跑了,昨天還是和卡西帕一起來的,希望能第一時間接我回家。

昨天來等,還可以理解。若是昨天找到車的話,應該還能接到我的。可是,前天也來的話……前天是我剛離家的第二天!哼,這兩個傢伙,也不知是盼望著我,還是盼望著禮物。羊也不放了,羊毛也不剪了,撂下所有的活兒天天往湯拜其跑。

我們倆興高采烈地邊走邊說話,穿過一座又一座開滿白花的山岡和一片又一片的陰森林回到家。一走出冬庫兒南面的林子,就一眼看到我們石頭坡上的寂靜而親切的氈房和坐在門前草地上的穿粉紅色毛衣的扎克拜媽媽。我忍不住大喊:「媽媽!」媽媽也大喊:「李娟!」我又喊:「媽媽!」她繼續大力回應:「李娟!」——就這樣我們互相喊了半天才走到近旁。雖然這麼喊來喊去也沒啥意義,但就是滿心的歡喜,渾身鼓盪著閃閃發光的熱情。

失望的是卡西不在……還想在第一時間展示給她的新衣服呢。

緊接著又來了兩個客人,他們聊了好長時間,喝了三四碗茶才告辭。我覺得他們只是為了找個方便說話的地方才進我家氈房的。之前兩人剛巧在山腳下相遇,聊了一會就一起勒轉馬頭上山走進我家氈房。

天陰沉沉的,快要下雨了。我忍抑著巨大的熱情給客人倒茶,恨不能立刻把帶來的幾大包東西底朝天傾灑一地,讓家人驚嘆。

等客人一走,我先把阿娜爾罕的信掏出來給斯馬胡力,他仔細地念給媽媽聽。念到最後,媽媽流了淚。後來卡西告訴我,阿娜爾罕很辛苦,干到很晚才下班,手受傷了都不能休息。

來信比卡西的去信更厚,還細心地編了頁碼。之前還嘲笑卡西帕話多,原來親人之間的話是說也說不完的。

好容易等到卡西回來,偏偏又有一個路過的客人進房子歇腳。當著客人的面她有些拘謹,只是眼睛閃爍著和我問候了一聲。就繼續出去趕牛。直到遠遠看到客人騎馬走了才跑回來和我大力握手擁抱,並伴以種種尖叫。

我給她買了一對髮夾,兩副耳環,一串叮叮噹噹的手鏈,一件印有金色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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