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泡泡糖事件

不知為什麼,一到了山裡,頓感舉步維艱,沒走幾步路就氣喘如牛的德行。一到傍晚趕羊爬山的時候,三步一小歇五步一大歇的,腿跟麵條一樣軟,一碰到樹就趕緊扶著。真羨慕卡西,年輕真好,跑來跑去,上躥下跳,山羊一樣矯健。

但是有一天突然一下子很熱很熱,在卡西的建議下,我第一次脫去了又厚又沉的毛褲和棉衣……頓感一身輕鬆,健步如飛,原來如此!並不是老了。

於是我興高采烈提出要和卡西去西面的大山上拔野蔥。那座山與我們氈房所在的禿石坡隔著空曠的山谷相峙,又高又陡,望而生畏。平時卡西去那邊放羊時,再怎麼誘惑我,也堅決不肯跟去的。

可是轉遍半座山,只拔了兩棵蔥。卡西在我走過的地方重走一遍,卻拔了兩大把。漸漸越拔越多,她的兩隻手抓不住了,便脫了外套兜著走。

一路上全是長著橙紅色和翠綠色石花的巨大山石和成片的小樹林、灌木叢,地勢很陡,幾乎沒有現成的路。途中有好幾條四腳蛇從腳邊倏然閃過,通體綠瑩瑩滑溜溜的,和戈壁灘上的四腳蛇很不一樣。生活在戈壁灘上的四腳蛇粗糙、黯淡,皮膚與乾涸荒涼的大地有著近似的色調和質感。而山裡的四腳蛇則和山野環境也驚人一致!一個個如青綠色的幽靈一般,冰涼,敏捷。

除了挖野蔥,卡西還不停地在路過的松樹上摳松膠,一共卻只收集了一小把。是用來當泡泡糖嚼的。在她的建議下我試著嚼了一塊。由於沒經驗,一口咬下去就乍然粉碎了一大片,像咬了一口硬餅乾似的,嗆得滿嘴都是苦兮兮的碎渣子,還不小心吞下去一些。

我趕緊「胚胚」地往外吐。卡西見狀,慷慨地從自己嘴裡掏出來一塊已經嚼了半天的、完全軟化的膠團,送給我吃……我深思熟慮了兩秒鐘,接過來毅然丟進嘴裡。

幾個人輪流嚼同一個泡泡糖的情形見得多了……但這種事要發生在自己身上,多多少少還是不大能接受。再想想看:一個人把自己嘴裡的東西掏出來給你吃,這是多大的信任和親熱!於是我邊嚼邊向她表示感謝。

後來掏出來觀察了一下,淡粉色的一小團,外觀和柔軟度真的跟泡泡糖一樣。而且口感也驚人地相似,嚼起來津津軟軟的。跟泡泡糖唯一的區別在於沒有人工的香甜味,只有濃郁的松香。

回到家,斯馬胡力已經趕完羊回來了,正躺在花氈上休息。一看見我們就嚷嚷著餓了,要趕快喝茶。再看到我們帶回了新鮮野蔥,非常高興。喝茶的時候,他剝凈一根野蔥,兩端咬去,把中間那截綠管子插在茶水裡當吸管「嗦嗦嗦」地吮吸。真是孩子氣。

再扭頭看卡西,更驚人,直接把蔥伸進查巴袋子,蘸著黏乎乎的全脂酸奶大口大口地嚼。酸奶加野蔥,多麼奇怪的組合。

邊喝茶邊聊天,然後兄妹倆各自把今天採集到的松膠掏出來,比誰摘的多。結果卡西贏了。斯馬胡力很不要臉地一把搶了過去,迅速和自己的松膠混到一起。然後趴在花氈上緊緊地護住那些寶貝,任卡西又打又掐,死不鬆手。

不過卡西很快就報了仇。幾天後我要去縣城,卡西托我給阿娜爾罕捎一封信和一小包松脂。我一看,說:「太少了嘛!」

她很憂愁地說:「只有這麼多了,全被斯馬胡力搶走了。」

於是我就慫恿她去偷斯馬胡力的。卡西一聽,醍醐灌頂般大喜(真是個老實孩子啊),等不及斯馬胡力離開房間就立馬付諸行動。她躡手攝腳走到正在睡午覺的斯馬胡力身邊,去翻他掛在牆上的包,成功地偷走了幾顆最大的。

松膠莫非真有那麼好嗎?連強蓬的妹妹,美麗的、大大地見過世面的蘇乎拉都在為了今年的冬天(冬天停止生產,閑來沒事,是嚼泡泡糖的大好時光……)和城裡的朋友的囑託沒完沒了地收集儲備著松膠。

我們去找她玩的時候,十次有八次都被她嫂子告知正在森林裡找松膠!

卡西說:「這個好嘛,好吃的,香的!」

斯馬胡力說:「吃這個嘛,牙白嘛!」

連體面的生意人馬吾列也勸我多嚼松膠,說對牙有好處。每到那時我都閉了嘴一聲不吭。他每次見了面都提我的牙幹嘛?我知道自己的牙很「突出」,但也不至於被強調成這樣。

其他的人呢,除了年紀稍大的男性外,大家每天嘴裡都嚼個不停。

好像嘴巴閑下來是一件很難受的事。

哈薩克牧人的牙都白得令人嫉妒,還打著閃兒,而且大都整齊飽滿。這大約與生活環境,與飲食有關吧。卡西的牙也極白,但不太整齊,有些扭曲。為此她有一說話就捂嘴的毛病。

但是牙好顯然沒有松膠啥功勞。卡西才十五歲,就有兩顆大牙被蛀空了。扎克拜媽媽還不到五十歲,就掉了四五顆牙,還天天嚷嚷牙痛。沙阿爸爸呢,下牙鑲了整整一大排金牙,也不知有多少顆。每當他開口說話,我就飛快地數一遍,但沒有一次能數清。

無論松膠和泡泡糖對牙有沒有確切的好處,嚼它們已經成為強大的習慣了似的。大家都在嚼。嚼啊,嚼啊,嚼到該吃飯了,該睡覺了,就吐出來粘在衣服扣子上。第二天摳下來繼續嚼。

斯馬胡力不嚼的時候則吐出來貼在隨身攜帶的小鏡子上,沒事了就摳下來重新嚼軟。並不停地增加新的松膠進去,那塊松膠原本如黃豆一樣大的,後來漸漸成了銅錢大小。圓圓扁扁地附在光滑的鏡面上,相當牢固。

若是泡泡糖的話,就更珍惜了。不嚼的時候他會把它粘到手錶上,覆蓋了整個錶盤。若媽媽問他幾點了,他抬起手腕,先摳下泡泡糖扔進嘴裡,邊嚼邊說:「五點半!」

而卡西則捏在耳環上,變成了一個墜子垂在那裡晃啊晃。

不但卡西的松膠是無限期使用的,她的一個泡泡糖也能一直沒完沒了嚼下去(在我看來泡泡糖是一次性的,嚼時間久了會發硬),直到不小心弄丟為止。每到那時,她會懊惱好幾天時間。若是斯馬胡力撿到的話,絕對不會還她,而是趕緊扔自己嘴裡。於是斯馬胡力的泡泡糖會突然大了一倍,引起卡西的懷疑後,兩個人在花氈上打作一團。

至於我嘛,後來也漸漸打破了觀念(……),學會了反覆使用泡泡糖這一招。不過我不吃的時候一般都把它粘在指甲蓋上。沒辦法啊,在深山老林里,泡泡糖實在太珍貴了,有錢都沒地方買。松膠雖然到處都是,可遠遠沒泡泡糖那麼香甜有趣。再說松膠也吹不出泡泡來。

在沒事的時候嘛,嘴裡嚼個東西,腮幫子動一動,也是極大的慰藉啊。嚼到實在沒法再嚼的時候,還可以用它來粘掉身上的羊毛。奇怪,我又不放羊,怎麼也整天一身羊毛?

下面開始說泡泡糖事件。

事件經過很簡單:有一次吃拉麵時,我吃出來一塊煮得膩乎乎軟趴趴的泡泡糖!……然而這事卻沒有引起全家人太大的轟動,大家笑了一會兒繼續吃。

於是我也只好保持常態,心裡反覆默叨:又不是沒吃過她嘴裡的東西又不是沒吃過她嘴裡的東西又不是沒吃過她嘴裡的東西……並微笑著把剩下的面統統吃完。我每次吃完面後,總會把剩在盤底的那點湯也無限憐惜地喝盡。但那一天權衡再三,終於打住了。於是所有人的盤子里只有我的還剩一點湯。

自從那次泡泡糖事件後,每次卡西做飯我都盯緊了。偏偏她最喜歡的事情就是一邊嚼泡泡糖一邊揉面。後來又有一次被我逮到她把吐出的泡泡糖隨手粘在桌子上切好的白菜旁邊(我家沒有菜板,直接在木桌上切菜),差點又被席捲進我們的晚飯里。

恰好那天也是做拉麵,媽媽笑著說,乾脆把泡泡糖也拉一拉煮進鍋里吧。

總有那麼一些美麗悠長的下午時光,勞動告一段落,我們閑坐在花氈上聊天,翻影集。天氣很少那樣晴朗溫暖。天空已經藍了一整天了,只在中午最暖和的時候形成了一點點雲。但是下午起了大風,又把天空颳得乾乾淨淨。我們望向門外,遠處高聳的山石上,我們雪白的頭山羊正站在那裡遠眺著什麼,紋絲不動。更遠處森林蔚然,岑靜凝重。

這時,卡西突然說:「李娟,等你結婚了嘛,我要送你一隻山羊!」

我連忙說「謝謝」,然後也說:「那麼,等卡西帕結婚的時候,我就送……」停下來思考。她期待了半天,不停地催:「什麼?什麼?」

我想了又想,最後才說:「要送很多很多的泡泡糖!」

卡西立刻大喊:「豁切!」

我又說:「一定要送很多很多,多到卡西天天嚼也嚼不完,卡西的老公天天嚼也嚼不完,卡西的公公婆婆也天天嚼,卡西的孩子們也天天嚼。卡西孩子的孩子也天天嚼……卡西三十歲了還在嚼,卡西五十歲了還在嚼,卡西八十歲了還在嚼,牙都沒有了還在嚼……」

我邊說邊鼓著腮幫子模仿大力嚼糖的神情。每說一句,卡西就「豁切」一聲。好容易等我說完了,她才說:「既然這樣,等你結婚了,我就要送……」開始思忖。

我連忙說:「一隻山羊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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