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美妙的抵達

在可可仙靈駐地,夜裡仍舊只休息了三四個鐘頭。凌晨三點大家就互相推醒了,四周黑得真是「伸手不見五指」。為此我還伸出手看了一下,的確什麼也看不到。

我毫無選擇地穿上了昨天的濕鞋子,但面對濕漉漉的手套,著實猶豫了一下。然而再一想,雖然是濕的,畢竟還是手套啊,戴上的話起碼還能把手焐熱,要是不戴就什麼也沒有了。於是戴上,再賣力地幹活,拆房子、拾柴、燒茶。果然,沒一會兒工夫就焐熱乎了。

昨天來的幾個客人,輪流叮囑了我一遍:「明天的路很難走,一定要慢慢騎馬啊!」

難道會比哈拉蘇的路更難走嗎?於是我做了最壞的打算,不動聲色地上路了。

結果走了五六個鐘頭,快中午了都一直很順利。一路上全是起伏的坡地,只有幾處上坡路有些陡滑,但都不算特別難走,便覺得昨天那些人誇大其詞了。

但過了十一點,果然沒錯,最難走的地方到了。

那時我們剛通過一條狹長的山谷,順著一條幾米寬的平靜河流往西北方向走了很久很久。沿途大片大片的苜蓿草場,鋪滿了厚重密實的紫色花和淺藍色花。這樣的旅途真是賞心悅目。

然而一走出這條山谷,沒一會兒就進入了一條幹涸的舊河道。沒有路,眼前頑石遍布,道路凸凹不平。駝隊繞著石頭小心行進,路面越來越傾斜。走到最後,覺得這條舊河道根本不是流過河的,是流過瀑布的嘛!好幾處陡得根本就是直上直下!

為了不拖後腿,我一直走在最前面。同時也小有私心:最前面的地方最安全,永遠不會有石頭被前面的馬蹄踩松,滾下來砸到頭上……

這一天的天氣倒是出奇的晴好,心情分外愉快,行動也利索多了。連我的馬也變得特別可愛,再也不和我犯犟了,我讓它往哪邊走,它就高高興興地往哪邊走。

路像台階一樣一級級向上,每到陡峭的拐彎處,就必然會看見人為修補的痕迹。大多在「之」字形的拐彎處垛著整整齊齊的石頭堆,以拓寬路面,並防止坡體滑塌。在這些整齊的石堆里,有些石頭大到一兩個人根本搬不動,由此可想維修牧道的勞動是多麼艱苦。同時也能想像到這樣的地方曾經出過多少事故,跌落過多少負重的駱駝。

現如今,很多險要的古老牧道都廢棄了。大山被一一炸開,新的牧道筆直坦闊,汽車都可以在上面跑。新牧道大大方便了牧人的出行,同時也加快了外來事物對山野的侵蝕。在那樣的路旁,一路可見形形色色的塑料垃圾。當道路不再艱險的時候,「到來」和「離開」將會變成多麼輕率的事情啊。

對了,昨天斯馬胡力說「別人的路」的意思,我猜測,大約是牧道得分散開來,每家每戶都得行走在劃分給自己的轉場路線上。如果所有羊群都集中在有限的幾條好路上經過,那麼沒多久,再好的路也得被毀掉,沿途的環境也會遭到嚴重破壞。

哪怕在堅硬的國道線上,羊群經過的路面也會被踩得千瘡百孔、破爛不堪。羊是柔弱的,可它們的行走卻那麼強硬有力。

完全通過這條崎嶇陡峭的舊河道大概用了一個多小時,緊接著就進入了一大片茂密的灌木叢中,往後是一條緩下坡的漫長道路。

這一路遍布著野生黑加侖。已經五月中旬了,但此處的林子還沒開始扎生新葉。去年的果實全都掛在光禿禿的枝頭,黑乎乎的沒有邊際。這些乾果看著又皺又癟,嚼在嘴裡卻酸香美妙,仍然完好地保留著新鮮果實的全部誘惑。

我高高地騎在馬上,像坐著船游過叢林一般,整個身子浮在黑加侖的海洋里。那些果實就在手邊,我邊走邊大把大把地捋著吃,酸得直流眼淚。我的馬似乎也曉得這個好吃,不時伸長脖子一口咬下來一大串。

穿過這片迷人的黑加侖灌木林帶,再轉過兩座山坡,突然間,眼下情景大變,完全從剛才河道路上所見的情景中跳脫出來。剛才一路上全是巨大的頑石與蒼翠的林木相交雜,去年的枯枝與先發芽的新綠斑駁輝映,而眼下卻是一個均勻的綠色世界,像鋪天蓋地披了條綠毯子似的。沒有特別突兀的樹木,也沒有河,沒有光禿禿的石頭。全是綠地,全是沼澤。只有高一點兒的綠和低一點兒的綠,沒有深一點兒的綠和淺一點兒的綠之分。

腳下的道路深深陷入碧綠潮濕的大地之中,又那麼纖細,僅一尺寬。如果兩匹馬想並排前行的話,就得各踩一條路。這樣的路非常多,一條挨著一條,平行著延伸,順著山坡舒緩的走勢優美勻稱地起伏,遍布了整面大地卻紋絲不亂。這是羊走出來的路。羊群看似混亂地轟然前行的時候,只有走過的路為它們記錄下了它們所遵循著的強大從容的秩序。

由於路面潮濕,泥土又黏又細,駱駝很容易打滑。在過沼澤的時候,有兩匹駱駝先後倒下了。它們側翻在路邊,被身上的負重壓得動也動不了。大約剛剛經歷過漫長艱難的路途後,一進入平順的路面,反而放鬆了警惕。

這樣的路倒不擔心會有什麼危險,為了抓緊時間在天黑之前趕到我們的長駐地冬庫爾牧場,兩個男人沒有給它們減負。他們拽著韁繩,一邊扯一邊推,硬把它們從草地上拉了起來。它們柔軟的鼻孔又一次被扯破了,血流個不停。

中午之後,天空完全放晴了。陽光普照,感覺像做夢一樣,又好像很久很久都沒有見過萬里無雲的廣闊天空了。

這時,我聽到扎克拜媽媽在身後唱起了歌。

我騎在馬背上,背朝著她用心地聽,一動也不敢動,似乎扭頭看她一眼都會驚擾到這歌聲。

媽媽經常唱歌,但從沒聽她唱過這首。曲調很無所謂地流露著憂愁,音律綿長平靜,似乎與愛情、離別、懷念有關。遠離家鄉很多年的人才會唱這樣的歌吧?充滿了回憶,又努力想要釋懷。

在寂靜的山野里,在最後一段單調卻輕鬆的行進途中,這歌聲真是比哭聲還要令人激動。大約傳說中美麗的冬庫爾快到了,我們即將真正遠離之前所有的痛苦了,媽媽總算安下心來。

雖然我的馬不時地打滑,害我好幾次差點兒掉下去,但我一點兒也不害怕。這樣的地方,就算掉下去,也是舒舒服服地跌進草叢深處。

過了一個多小時我們才完全穿過這片綠意濃黏的毛茸茸的沼澤地。漸漸地,駝隊沿著羊道又走向了高處。翻過一道達坂後,折入一條美麗平坦的山谷,踏上了一條寬寬的、有汽車轍印的石頭路。沿途陸續出現了一些木頭房子,都是以完整的圓木橫壘著起牆搭建的。其中一座居然還抹了牆泥,刷了石灰!雖偏在山野,卻顯得豪華又明亮。原來這條山谷是一處深山定居點。定居的地方和游牧地區到底不一樣啊,人居氣息濃郁。雖然一路走到頭,也不過只有十來戶人家。

他們的牛圈全都依山勢而建,嵌在山石縫裡。不遠處傳來孩子們驅趕牲畜的吆喝聲,卻不見人影。在一座小木屋前,停放著一輛破舊的三輪童車。

其中有一長溜狹長平整的山間平地,兩三家人聚居一處,住的也是木屋。路的左側是河流和白樺林,右側蜿蜒種植著綠油油的草料地,修著木頭欄杆一路圍擋。由於沒有牲畜入侵,木樁內的蒲公英花開得健壯又濃艷,一片一片黃得發橙。真美啊!似乎我們再多停留一分鐘,定會看到神仙出現。

看這條山谷的地勢和走向,冬季里一定是避風的溫暖之地。白樺林里的河分為好幾股,河水深深陷落在狹窄的河道深處。兩岸的草又長又密實,幾乎完全遮住河流,只聽得水聲嘩嘩。林間殘雪斑駁,對岸山腳陰影處更是堆積著厚厚的白雪。

在山谷盡頭,駝隊再次翻過一處狹窄的隘口。一下山,發現我們赫然出現在森林中。四下到處都是西伯利亞雲杉,偶爾夾雜著幾叢軀幹如銀子一樣耀眼的白樺樹。

路邊不時凸出怪石,令道路為之拐彎。那些巨大的石塊鋪著黃綠斑駁的石苔,一層一層迭疊路旁,上面勻稱地分布著整齊光滑的洞口。

一路上布谷鳥叫聲空曠,林深處水流淺細。水邊的小路陰暗而碧綠。

我的馬兒大概肚皮痒痒了,最喜歡緊貼著路邊的樹蹭著走,害我的外套被樹枝掛破了好幾處,頭髮也被掛得亂糟糟。

有好幾次它還特意從那些樹枝垂得很低的地方走過。它倒是能從下面走過去,我在上面就慘了,眼看著粗大的枝幹橫掃過來,卻怎麼也勒不住馬!它好像完全忘記了自己背上還有個人似的。

經過一些路邊的大石頭時,它也會停下來側過臉在石頭上蹭啊蹭啊。我想它臉上一定被小蟲子咬了,便從經過的大樹上折下樹枝,俯下身子幫它撓痒痒。誰知竟驚著了它,猛地跳躍起來,顛得我心都快撞進胃裡去了。

最後這一路上,我撇下駝隊獨自遠遠走在最前面,遇到岔路口就勒馬停下等待後面的隊伍。若遇到兩條路平行向前,就煞有介事判斷一番,再引領馬踏上那條看起來好走一點兒的路。

後來才發現自己真是瞎操心。馬聰明著呢,自己的路自己有數。駐地在哪個方向,哪一段路面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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