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路上的訪客

我們披著鮮艷紅花氈的依特罕停在綠色的可可仙靈,像是沉睡的山野睜開了一隻眼睛。它凝視著那些遠行人,說:「來這裡吧,來這裡——」

奇怪的是,之前走了一路,一個人也沒看到。一旦停下來,剛架好兩扇房架子,山下的小路上就開始有人騎馬經過,而且沒有一個不順便上來喝茶聊天的。我只好不停地燒茶,不停地為他們準備食物。

媽媽在草地上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物什中翻啊找啊,半天才把米找了出來,讓我燜「巴勞」(手抓飯)。大家都辛苦了,一定要吃些好的。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裝羊油的小鍋,化開了一大塊雪白的羊油,切碎小半顆洋蔥和乒乓球大的一顆土豆煎進油里。然後倒進半鍋水,加上鹽,再把米鋪在水中,蓋上鍋蓋燜煮。

地道的手抓飯是用羊肋骨和胡蘿蔔做的,而我家則是有什麼放什麼。我曾經還用芹菜燜過,還用過青椒和白菜。老實說,都蠻好吃的。

大家圍著這隻小小的鍋子,邊烤火邊期待開飯,個個都非常快樂。我們小小的依特罕給寒冷的行路人帶來了多麼巨大深沉的慰藉啊。不只是我們迫切需要熱騰騰的食物,他們也同樣需要。在這樣的天氣里,走這樣的山路,誰不是又冷又餓呢?

第一個上門打招呼的客人是一個熱心又懇切的小夥子,喝完茶後,一直等到我們的羊群抵達駐地,並幫我們分開大小羊,把所有羊羔都趕入圈(此處大約是一塊使用多年的駐地,附近有一個舊羊圈),才又坐回餐桌邊和我們喝第二輪茶,等待手抓飯出鍋。

本來並沒怎麼特別注意這個年輕人的,只覺得他長得秀氣又漂亮,臉膛黑黑的,目光文雅有禮,而且還會說不少的漢話。我們用漢語交流時,我問起他家氈房的駐紮地,又問那裡離我們將要停留一個月的冬庫爾牧場遠不遠。他回答說「很遠」,並伸手向東北面的群山指了一下。我又向他打聽冬庫爾的情況,問他有沒有去過那裡。他說去過,然後又靜靜地說:「那個地方,美麗的。」

我突然愣了一下,「美麗」!——似乎很久很久都沒有聽到過這樣一個豐滿又濕潤的漢語辭彙了!

在卡西家裡,若提到某人很美、某地很好、某件衣服很漂亮時,大家使用的漢語只有一個字:「好」——「很好,好得很!好得很得很……」可是,單單薄薄的這麼一個「好」字,哪能說清情感中那些傾慕的內涵,那些浪漫醉人的心意呢?

於是,我一下子對這個年輕人喜歡得不得了,話也多了起來,不停問這問那。

後來當他離開時,我竟心生一絲悵然,希望以後還能再見一面。

斯馬胡力說這個小夥子是他的同學,兩人年齡一樣大。

我就說:「你的同學這麼厲害,會說這麼多漢話,為什麼你不會?一定不好好學習。」

他大笑著辯解:「老師喜歡他嘛!」

媽媽不動聲色地插了一句:「人家每天讀書到十二點,斯馬胡力每天喝酒到十二點。」

對了,這個年輕人的羊羔也是訪客之一。他家的一隻母羊在遷徙途中產羔,新生的羊羔不能長途跋涉,便用毛毯裹起來捆在馬鞍後帶向新家。大家吃飯的時候,小羊羔咩叫個沒完沒了。那時我們的羊羔已經完全入圈,大羊全在羊羔圈外焦慮不安地守候著,對於這個新的駐紮地疑慮重重,不得安寧。一聽到我們這邊有小羊在叫,便跟著集體附和。

這邊「咩」地甩出一截嬌滴滴的顫音,那邊就千羊齊鳴:「咩咩!!!」爭先恐後,聲勢浩大。

就這樣一唱一和,沒完沒了地折騰。整座山頭滿是此起彼伏的呼喚聲。那隻小羊羔哪裡像是剛出生的!勁頭兒真大,叫了老半天嗓子都沒叫破。大羊們也全是笨蛋,管它認不認識就跟著瞎起鬨。

我忍不住跑到馬旁邊去看那隻小羊。它被緊緊裹著,只露出一顆小小的腦袋,一看到我,就警惕地閉上了嘴。但水靈靈的咩叫聲卻還在繼續。我轉到馬的另一面,樂了,那邊還有一顆一模一樣的小腦袋,原來它們的羊媽媽產了雙羔。

轉場的時候,過於弱小的羊羔都是放在馬背上前進的。我曾見過最動人的情景是:一隻紅色彩漆搖籃里躺卧著一個嬰兒和一隻羊羔。揭開搖籃上蓋著的毯子,兩顆小腦袋並排著一起探了出來。

除了那位捎羊羔的客人,席間還有一個扎著白頭巾的白鬍子老頭兒,領著自己紅黑面孔、大大眼睛的沉默孫女。另外一個客人也是個小夥子,他似乎和大家都不太熟,從始至終一聲不吭。但面對熱騰騰剛出鍋的食物,所有人溫暖愜意的心情應該都一樣的。大家一邊吃一邊認真而愉快地談論著什麼。我一邊聽著一邊扭頭四下張望,眼下這停有我們紅色依特罕的小山頂多么孤獨啊。四面霧氣動蕩、起伏不定。綿羊群微微蠕動,白色的山羊在碧野中三三兩兩地徘徊,駱駝站在不遠處的灌木叢中一動不動。西斜的太陽不時深深地陷落在一團團陰雲之中,又不時猛地晃出幾束燦爛的光芒。當陽光乍然迸現,萬事萬物頓時身形一定,被自己身後突然出現的陰影——清晰深刻的陰影——支撐得穩穩噹噹。而沒有陽光的時候,萬事萬物似乎都腳不著地地飄浮在這水汽蒸騰的山野之中。

米飯像往常一樣只做了四人份的,但客人還有四個,那麼勻下來每個人就只能吃半份了……再加上還要由著斯馬胡力這個腸胃深不見底的傢伙盡情吃,我和卡西便只舀了兩三勺嘗了嘗,然後掰碎干饢塊泡茶充饑。

剛才趕羊入圈的時候,客人們都相當賣力地幫忙,前前後後、東奔西跑,好半天才把大小羊分開入圈,還幫著數了兩遍大羊。那時我感激地想:真是民風淳樸啊,無論路過什麼樣的勞動,都會下馬幫一把。結果,似乎是為了更心安理得地就餐才……啊,有這樣的想法真罪過!

再看看扎克拜媽媽和客人們聊得高高興興的樣子,更覺羞愧。少吃一口飯而已,哪來這麼大的怨念。

不過香噴噴熱乎乎的米飯真的好誘人,真想再吃一口啊……

卡西最辛苦了,一個人趕回羊群,臉都凍成了鐵青色。話又說回來,誰叫這傢伙臭美,帽子也沒戴,頭髮濕得直滴水。她一到家,看有客人,卸了馬鞍後就趕緊提水拾柴,一直忙到吃飯時,濕衣服還沒換下來。

此時,她沉默著不停地喝茶,頭髮仍是濕的。緊靠著火爐,渾身蒸汽騰騰。她獨自趕羊,趕了這麼長時間,一路上肯定經歷了許多困難。但她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不抱怨,只是珍惜地享受著眼下這短暫的溫暖和平靜。

正吃著,突然又下起了急雨,接著一陣冰雹噼里啪啦砸了下來。大家趕緊揭起餐布,兜住食物往依特罕里躲。簡單脆弱的依特罕竟成了這個世界裡最安全的所在。然而只擠進去六個人,還有兩個小夥子怎麼也塞不進來了,只好坐在房架子外。但他倆淋著雨繼續喝茶,很無所謂地笑著。

哎,無論如何,一切都過去了。我想起在哈拉蘇山路上經過一條溝口的一家氈房,一路上唯一的一頂氈房。當時多麼忌妒他們啊!他們有擋風遮雨的地方,他們不需要在下雨的日子裡搬家,他們家裡有暖暖的火爐和熱乎乎的茶……

那時,他們家的一個女人正站在路邊等待著駝隊走近,手捧一隻大碗。為過往的駝隊準備酸奶,是牧人們古老的禮俗。

當時心裡一喜,但願她端的是熱乎乎的奶茶。但那怎麼可能!打馬奔過去一看,雪白的一大碗,又但願是純牛奶。但那也不可能……無論如何,我心懷希望,眼巴巴看著媽媽先接過來喝,然後遞給斯馬胡力,然後是海拉提……好不容易排到我,立刻接過來狠狠灌了一大口……除了酸奶還會是什麼?!而且是那種不加糖的、完全脫過脂的、清湯清水的酸奶……

本來就已經冷進骨頭了,那會兒工夫更是冷進了心窩。覺得一輩子也沒喝過那麼酸的酸奶!發酵發得也太過了吧,簡直都有些度數了,簡直就是低度酒了。咽下去後,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把碗送回去,我大聲說道:「跟酒一樣!」

媽媽說:「豁切!胡說!」但是她笑了,其他人也都笑了。

這時,媽媽恰好也想起了這個,於是給客人們說起了剛才「李娟喝酒」的事,大家都寬和地笑了起來。

昨晚只睡了兩三個鐘頭,加上今天辛苦而寒冷的跋涉,我又累又困,站著也能睡著。但眼下到哪裡睡去?今天的工作遠遠沒有完成,客人還沒有告辭,牛奶還沒有擠,被褥和氈子還沒有干透。四下的寒冷和潮濕提醒我一定要打起精神繼續扛下去。黑夜快要降臨,該做的事總會一一結束。那時,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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