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哈拉蘇:離開和到達的路

在塔門爾圖安定下來之後,我一有空就走進荒野里四處轉悠。走很遠都找不到一棵樹,連一叢灌木也沒有。我想尋一根合適的木棍,為自己,為下一次的出發準備一根順手的馬鞭。

上次丟了馬鞭後,雖然有斯馬胡力為我折的柳枝,但一點兒也不結實,還沒到目的地就斷成一截一截的了。對於我這樣的笨蛋來說,騎馬不使鞭子的話,根本就嚇唬不了馬,於是老落在最後,給大家拖後腿。

有一天,大氈房那邊的那群尖下巴小孩聚在我家門口玩。我一眼看中了其中一個孩子揮舞的木棍,粗細長短正合適。於是我不動聲色地把他們喚到跟前,從筆記本上撕下來幾頁紙,一人發一張,教他們疊紙帽子。果然,他們上當了,把棍子一丟,認真地跟著學了起來,然後一人戴了一頂小小的紙帽子回家,歡天喜地給大人看。沒人記得棍子的事。

我把棍子塞在花氈底下,大舒一口氣,似乎從此以後再沒什麼可害怕的了。

出於對上一次轉場教訓的充分總結,這次搬家的時候,除了馬鞭,我總共還做了以下準備:

一件棉毛衫,一件厚襯衣,一件毛衣,一件貼身的羽絨坎肩,一件羽絨外套,一件棉大衣。

下身是兩條秋褲,一條厚毛褲,一條牛仔褲,一條看起來應該可以防雨的厚厚的化纖面料褲子。

羽絨衣和大衣都有帽兜的,兩個帽兜一起罩著腦袋,脖子上再圍一條厚厚的圍巾。上上下下,刀槍不入。

出發前這個禮拜天氣都不錯,暖和又晴朗。偶爾灑幾滴雨,很快就停了,地皮都打不濕。偏偏在出發前的頭一晚突然變天了。傍晚,大家正在忙碌著拆房子打包時,有一兩隻蜻蜓在身邊飛來飛去。媽媽看了嘆息一聲,看上去非常憂慮。一開始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奇怪戈壁灘上怎麼會有蜻蜓呢?後來才突然想起,這正是下雨之前的徵兆。

搬家時,卡西叔叔家、爺爺家和我們家一起動身。三支駝隊在東邊大山的山腳下分手。叔叔家向北沿著山腳一直走,我們和爺爺家則向東直接翻過大山。

之前天蒙蒙亮,我們就開始分羊了。數千隻羊群聚在一起容易,分開就有些麻煩了。男人們緊張而焦慮,騎著馬在羊群中來回穿梭,孩子和女人們大呼小叫地圍追堵截、扔石頭。太陽升起的時候才把羊群分開。

而所謂「太陽升起」,只是東方沉重的陰雲間一團緋霞的升起。從頭一天半夜裡就開始下雨,天亮後雨勢總算小了一些。雖然是陰雨天,但大地的坦闊舒暢令陰天也煥發著奇異的光彩。而羊群們卻因皮毛淋濕了而成為視野里一團團沉重、混濁的深色。幾乎每一隻大羊身邊都緊緊跟著一隻小羊,一個挨一個靜默在雨中,腦袋沖著同一個方向,雕塑般一動不動。似乎它們比我們更明白什麼叫作「啟程」,似乎它們比我們更習慣於這種顛簸不定的生活。似乎從幾萬年前,它們就已經接受這樣的命運。

如果長住的話,氈房的四個房架子全都要支起來,完整地頂起天窗。如果只住個把禮拜,就搭「頭上打結兒的房子」,將大氈房減縮為又低又矮的袖珍氈房。如果只是住一個晚上,那就更簡單了,只將兩個房架子撐開,相對靠放,搭成一個「人」字形的小棚,面積也就兩三平方米的光景。全家人一個挨一個躺進去過夜。扎克拜媽媽稱之為「依特罕」,我理解為「狗窩」。

昨天晚上拆了氈房後,我們睡的就是依特罕。鐵爐子置放在依特罕不遠處,四面空空如也。我蹲在野地里燒茶,媽媽他們在拆過房子後的空地上忙碌不停。太陽能燈泡依舊掛在插在大地上的鐵杴上,昏黃的光明籠罩著這有限的一團世界。這團光明的世界之外是深不見底的黑暗。似乎這團光明不是坐落在黑暗之上,而是懸浮在黑暗正中央,四面八方無依無靠。不遠處的媽媽他們幾個人,正處於眼下這團巨大的無依無靠中。他們沉默而固執地依附於手頭那點兒活計,以此進行抗拒……茶水燒開了,水汽沖開壺蓋,突兀地啪啪作響。我提開茶壺,看到耀眼的火光像最濃艷的花朵,孤獨熱烈地盛放在黑暗中。

不知為何,每次搬家都忍不住心生悲傷。

但與第二天的行程相比,那樣的悲傷真是浪漫且虛弱!

最糟糕的是,我只顧著應付突然到來的悲傷,臨行前把藏在花氈下的那根珍貴的木棍忘得一乾二淨!於是這次上路我仍然沒有馬鞭用,仍然被馬欺負著,拖拖拉拉走在隊伍最後,不停地被大家催促。

那樣的雨啊,那樣的冷啊……最現實的痛苦讓人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除了忍受,只能忍受。

我們可真倒霉。每次都這樣——搬家前,一連好幾天風和日麗;到了出發當日,不是過寒流就是瓢潑大雨。

半上午,隊伍才出荒野。開始進山時,雨勢轉大,有那麼一會兒工夫根本就是傾盆直下。不管我穿得多厚也給澆了個濕透,像負了一座山似的渾身沉重。那條化纖褲子真是太讓人失望了,看起來亮晶晶滑溜溜的,還指望它能防點兒雨,結果一點兒用也沒有。

每過一會兒,我就抖抖索索把毛線手套摘下來擰一把水。手被泡得慘白,手指皺皺巴巴,跟搓澡巾似的。但哪怕是濕透了的手套也不敢不戴,實在太冷了。一進入山區,氣溫驟降,體感估計已經到零度以下。

做人真矛盾,颳風的天氣里總覺得寧可淋雨也不要颳風。到了下雨天呢,又覺得還是刮大風啊過寒流啊比較能忍受一些。

六歲的孩子加依娜被裹在毯子里放在媽媽莎拉古麗的馬前。有好幾次我打馬經過她倆,看到這個孩子的漂亮面孔冷漠而麻木,額前的頭髮濕漉漉的。大家都沉默著,沒有人提出來休息。再說眼下這個地方非常危險,不挨過去,心老是懸在嗓子眼。

這段山路叫作「哈拉蘇」,從字面上看,意為「黑色的水」。一路上的山石果然都是黑乎乎的,幾乎沒生長什麼植物。道路全是陡峭的「之」字形,緊附著陡直的石壁向上延伸。走在路上往下方看,有好幾段崖面幾乎直上直下。腳下的路又窄又陡,許多路段全是光石頭,沒有泥土。加之雨水沖刷,非常滑。駝隊走得慢慢吞吞,又由於負重前行,一旦滑倒,這些龐然大物就很難站起來了。尤其在最陡峭的路面上,一倒下就會從山體一側翻滾墜落下去。

駱駝自己似乎也是很害怕的,走著走著,總想停下來。但絕對不能讓它們停,一停留就會影響後面駱駝的行進,害它們卡在險要處,因進退不得而倒下。於是斯馬胡力策馬前前後後忙個不停,抽打它們的屁股,還用力地扯駱駝的韁繩。幾乎所有的駱駝鼻孔都被扯破了,血一串一串地流個不停。

途中真有一個年齡較小的駱駝倒了下來,這是它第一次負重行進。為了不引起混亂,後面的隊伍繞過它繼續前進。男人們則留下來給那隻側身歪倒在山路上的倒霉蛋卸去重荷。好不容易才把它拉起來,再重新往它的駝峰兩側打包。但這一次明顯減輕了它的負擔,把一小半箱籠包袱都分配給了其他的成年駱駝。

唯一無憂無慮的似乎只有小駱駝。一個個一身輕鬆,神氣活現地跑前跑後。雖說有幾隻小駱駝身上也被綁了幾根橫棍,掛了一面大鍋或一卷氈子,但這對於它們幾乎和馬一樣大的身架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麼,照樣一顛一顛地東遊西盪,來回亂竄,似乎有意在大駱駝面前顯擺它們的輕鬆與自由。哼,快活不了幾天了,等你長大就慘了。

這一回羊群沒有和駝隊分開,前前後後緊緊相隨。一旦有大羊領著羊羔離開隊伍,好狗班班就衝過去趕到它們前面,把它們擋回正路。

班班也很辛苦,渾身濕淋淋的,餓著肚子,還要跑上跑下地監督羊群。走到後來,速度越來越慢,也一副快要透支的模樣。

快到山頂時,雨勢轉小,卻轉成了雨加雪。細碎的雪粒子夾雜著雨水,又冷又沉重地撲向面孔。

幸好地勢險要,每個人都提著心,吊著膽,加之還得不停地在駝隊間跑前跑後,忙碌不停,相當大一部分注意力都被分散了。要是這一路上啥事也沒有,全身心地面對寒冷,全部感官和整個心靈都用來感受現實的痛苦的話,那就太無望了。至少像我這樣的人,恐怕早就冷死了。

四個小時之後,我們總算結束了這場沉默痛苦的行程。我們翻過了哈拉蘇——這條夏牧場上以險要著稱的牧場古道之一。

我問斯馬胡力:「非走這條路不可嗎?去冬庫爾再沒有別的路了嗎?」

他露出了今天的第一個笑容:「有。但那是別人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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