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駱駝的事

有一次我牽駱駝回家的時候,不小心被駱駝踩了一腳。

牽駱駝,並不是說駱駝身上系了根繩子讓你去牽,而是像挽男朋友一樣,挽著它的脖子往前走。駱駝雖然個子高脖子長,但脖子在胸以下拐了一個大大的彎,剛好和人上臂平齊,挽起來再方便不過了。

我覺得很有趣,便挽著它在草地上東走西走的。然後,我的右腳就被它的左前腳踩住了……

駱駝的四個巨大的肉掌綿厚而有力,像四個又軟又沉的大盤子一樣,一起一落穩穩噹噹。馬蹄是很硬的,可以釘鐵掌,駱駝蹄子就不行了,掌心全是肉。

總之就被這樣一隻腳掌踩住了。我可憐的腳,曾被各種各樣的腳踩過,還從沒被駱駝踩過呢。整個腳面被盤子大的肉掌覆蓋得嚴嚴實實、滿滿當當。疼倒不是很疼,就是太沉重,壓得人快要抽筋了。

我使勁地推它,紋絲不動。想想看,我怎麼可能推得動一峰駱駝!

我又使勁地拔,哪裡拔得出來!

它倒像是就這麼踩著蠻舒服,任我怎麼折騰,脖子都不沖我扭一下。

我只好大喊大叫。卡西趕緊跑來,拍了幾下駱駝屁股,它老人家這才抬起腳不慌不忙走開了。我終於得救。

駱駝是最富有力量的動物了,我們多麼依賴駱駝啊。沒有駱駝的話,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中,牧人根本寸步難行。

但是駱駝自己呢,卻從不曾為此背負過什麼自豪感和責任心。作為運輸工具,它搬了一輩子家、馱了一輩子貨物,也沒能掌握基本的工作方法,一定要被人死死盯著才不至於闖大禍。別看它一副任勞任怨的模樣,往它身上掛多少大包都一聲不吭、低眉順眼的,可一旦走起路來,什麼都不管不顧了。還故意裝糊塗,忘掉自己身上還馱著一大堆東西似的——明明寬寬敞敞的路,卻非要緊緊貼著路邊的大石頭走,有時還故意像蹭痒痒似的蹭來蹭去。於是,每搬一次家,我們就會損失很多物什:一個好好的羊毛口袋磨穿一個大洞,鋁鍋給擠成一團大餅,洗手壺撞丟了蓋子,鐵皮爐子擰成了麻花,煙囪從立體變成平面……

但怎麼能怪它呢?畢竟它那麼辛苦。

當駱駝在大雨里負重爬山時,腳下稍一打滑就四腿劈叉,像人劈叉那樣張開左右的腿往兩邊大大地趴開,得拚命掙扎才能重新收回腿站穩腳。那情景雖然滑稽,但看的人實在笑不起來。雨那麼大,天氣那麼冷,駱駝萬一倒下了,局面該多麼悲慘!大家差不多都跟著完蛋。

搬家的時候,路那麼陡,好多地方駱駝得掙扎著才能爬上去。牽駱駝的人扯著韁繩拉啊拉啊,後面還有人拚命踢它屁股。它邁起一隻蹄子踩向高處,然後渾身一抖,用盡全身力量把背上的重負猛地頂了起來,剩下仨蹄子趕緊跌跌撞撞跟上去……總算才過了一道坎。但它的鼻子卻被韁繩狠狠地扯破了,血一串一串流了下來。

再想想看,最最堅強的駱駝,卻有著最最柔軟的鼻孔,於是往鼻孔里插一根木棍就能完全控制住它。真是可憐。

而最最堅強的駱駝也是會撒嬌的。撒嬌的方式和小狗一樣,那就是——滿地打滾。

小狗那樣做的話極可愛,但如果換成駱駝這樣的龐然大物,就有些恐怖了。

只見它側卧在草地上,不停擰動身子,滿地打轉。然後又努力四蹄朝天,渾身激烈地抖聳,地皮都震得忽閃忽閃的。被它的身子碾過的地方,草地破碎,泥土都翻了出來。卡西連忙過去把它轟開。真是的,我們打結兒的氈房都快給震垮了。

後來才知,它並不是在撒嬌,而是身上有蟲子叮著甩不掉,癢得難受,只好在地上滾來滾去。

在荒野里生活總難免和一些毒物打交道。在吉爾阿特時,我有一次在阿勒瑪罕姐姐家門口看到一隻蠍子,不大,呈半透明狀,陽光下詭異莫名地靜止著。阿依橫別克把它打死了。

後來從吉爾阿特搬離的前一天,在拆去的氈房牆根下又發現了一隻特別大的,黑乎乎,毛茸茸。卡西當時立刻後退幾步,拾起石頭砸中了它。當時一想到幾個禮拜以來夜夜都和這個東西同床共枕,不由毛骨悚然。

在塔門爾圖,卡西表哥家有一個孩子的脖子不知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頓時,那裡的血管像蚯蚓一樣一路浮了起來,呈醬色,又粗又長,彎彎曲曲一大截。非常嚇人。

還有一次,卡西的下巴不知被什麼小蟲子咬了幾口,紅腫了一大片,整個下巴翹了起來。幾乎同時,我胳膊也給咬了一口,腫得老大。我們一致猜測被窩裡有什麼東西,於是白天里全家人把所有被褥抱到太陽下一寸一寸尋找,果然找出來一隻草鱉子……

我給駱駝剪毛時,割開又厚又濕的毛髮,也曾發現過許多這種蟲,已經陷在駱駝血肉里了。把它們從肉里摳出來後,那一整塊皮膚都是爛的,紅腫一片。

草鱉子是一種很可怕的毒蟲。我很小的時候曾不小心招惹過,那個痛啊,不堪言喻。外婆脖子後面也被咬過一次。雖然當時被我及時摳出來了,但由於她上了年紀(當時快九十了),抵抗力差,後腦勺那兒很快腫出一個雞蛋大的皰來。不久後人開始發高燒、說胡話,情形非常危險。後來送進城裡,打了一個多禮拜的吊針,又過了一兩個月才痊癒。

有一天閑下來時,我坐在家門口做筆記,突然發現一個草鱉子正靜靜伏在小腿上。嚇壞了,連忙用筆尖把它戳掉。想了想,又用筆頭撈起來,仔細觀察了半天。它就像是一隻死蟲子似的,乾枯、扁平,似乎沒一點兒水分,不仔細分辨,會以為是枯萎的植物碎屑。真是防不勝防。

媽媽說這種蟲羊身上最多。羊可真可憐,生著那麼厚的皮毛,最容易窩藏兇險了。而且又沒長手指頭,自己又逮不著,弄不掉。

不過好在羊的後腿夠長,至少還可以把後腿伸到腦袋旁邊撓撓耳朵,撓撓脖子。

尤其是小山羊,撓痒痒的時候最可愛了。長長細細的腿,站在那裡穩當又俏麗。當它的後腿橫過整個身子撓耳朵的時候,還會側過臉飛快地撥弄一下腦門的劉海,淑女似的。

駱駝就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

駱駝生著龐大的、圓滾滾的肚子,腿卻那麼纖細,膝蓋處一折即斷似的。假如駱駝也抬起一條腿撓痒痒的話,剩下三條腿肯定支撐不了幾秒鐘就啪地被大肚皮壓劈叉了。

於是只好努力地滿地打滾。可憐吶……

但在過去,在小時候,我一點兒也不了解駱駝。雖然它們經常三三兩兩在家門口閑轉,但離我們的生活無比遙遠。

小時候,每當我們靠近駱駝,大人就嚇唬說:「小心它吐你!」神情嚴肅得不得了。比說「小心馬踢你」「小心狗咬你」還要鄭重。於是我們總是很怕駱駝。

但又實在不能明白駱駝「吐人」是什麼意思。馬踢人啊,狗咬人啊,這些都好理解。但吐人有什麼可怕的呢,是朝人吐口水嗎?為什麼要害怕它的口水呢?為什麼連大人都怕呢?……現在終於明白了。

原來駱駝大約和牛一樣,也反芻。不停地把胃裡的東西嘔出來反覆細嚼,喉嚨里咕咚咕咚的水流聲響個不停。至於它嘴裡的東西,就更可怕了。我從來不知道草進了肚子後竟成了這個樣子,黏糊糊的,黃綠色的,就好像……一樣。它一邊嚼,一邊打量四面情形。看誰不順眼,就轟然一口噴薄而出,爆發力不遜於紅孩兒的三昧真火,吐得對方從頭到腳一大攤子又腥又黏的好像……一樣的漿液。這一招太毒了。

我曾經有一次看到斯馬胡力被吐得一張臉上只剩兩個眼珠在轉。

最不講道理的是小駱駝,沒人惹得起。它們從沒穿過鼻子,沒上過韁繩,過慣了東遊西盪的生活,根本不服管束。斯馬胡力給它剪毛,這麼熱的天,明明是為它好,可它一點兒也不領情,逮也逮不住。逮住後,還沒把它怎樣,就齜牙咧嘴地梗著脖子,喊叫得氣貫長虹。

斯馬胡力甩繩圈套住了它的脖子。誰知這小駱駝脖子一梗,拽著韁繩,拖著斯馬胡力滿世界跑,邊跑邊回頭沖他吐口水。斯馬胡力只好一手擋著臉,一手拚命扯住繩子不放。那情景實在有趣。

讚歎一下,駱駝吐得可真准!「氣」地一聲,又疾又狠,勢不可當。私下一定經常練習來著。

不過斯馬胡力對付駱駝吐唾沫也有一招,那就是逮到它之後,趕緊用繩子把它的嘴一圈一圈纏住綁緊。誰叫它的嘴那麼長,很容易就被綁得死死的,氣得渾身發抖。

駱駝流口水的模樣也很奇怪,一縷一縷從嘴角細細長長地垂披下來,卻怎麼也斷不了。絲絲縷縷,隨風飄揚,跟蜘蛛吐絲一樣。

另外駱駝小便的時候也很有意思。牛啊馬啊羊啊小便的時候都像瀑布一樣暢快,駱駝卻淅淅瀝瀝、時斷時續。尿啊,尿啊,像患了尿路結石一樣,半天都尿不完,讓人看著都替它著急。怪不得駱駝是抗旱耐渴的模範,連小便行為都是如此珍惜地進行著的。

駱駝是運輸工具,有時也會成為交通工具。騎駱駝雖然沒騎馬那麼舒適,但高高在上,威風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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