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城裡的姑娘阿娜爾罕

我們搬到塔門爾圖的第四天,也就是我迷路那天的黃昏,卡西終於盼來了親愛的小姐姐阿娜爾罕。

十八歲的阿娜爾罕,從天而降般突然出現在荒野中。紅色的T恤,乾淨的皮鞋,明亮時髦的包包,笑意盈盈。我還沒反應過來,正在遠處曠野中騎馬趕羊的卡西立刻向家跑來,一面快馬加鞭,一面大聲呼喊。到了近前,她跳下馬就衝過來抱住阿娜爾罕,然後解下脖子上的一串瑪瑙項鏈掛在小姐姐脖子上。這串項鏈是我不久前剛從自己脖子上解下送給她的,當時她喜歡得快要哭了似的。而此時也高興得快要落淚。姐妹倆一年多沒見面了。

因為阿娜爾罕穿著紅色的T恤,卡西也立刻回氈房行李堆中翻出一件紅T恤換上,然後兩人牽著手去見爺爺。這片荒野多麼適合紅衣人歡樂地走過啊!看著這幕情景,我簡直也想找件紅衣服穿穿。

和阿娜爾罕一同來到塔門爾圖的還有沉默寡言的沙阿爸爸。他一到家,沒顧上休息,也沒和扎克拜媽媽多說一句話,就立刻套了一匹馬駕向荒野深處,接替卡西去放羊。

往年這個家庭北上夏牧場時,都是由爸爸管理羊群,長媳可可的老婆主持家務,斯馬胡力和扎克拜媽媽留在烏河邊的定居點管理草料地。但今年爸爸生了重病(我猜這個家庭的種種窘迫現狀也與爸爸的病有關),可可媳婦也即將分娩,於是機構重組了一番。

沙阿爸爸神情平淡,穿著舊而整潔的長外套,戴一頂舊便帽。身架寬大,卻非常消瘦。當他騎著馬,垂著鞭子,慢慢走在大地上,去向遠處的羊群時,好像只是剛剛離開自己的羊群一分鐘,而不是大半年。

這次爺爺分家,算是一樁很大的家族變動。卡西說爸爸是趕來參加拖依的(可是已經結束了啊?!),而阿娜爾罕之所以遲遲不回家,原來是為了等爸爸一起出發。

我們臨時的「頭上打結兒的房子」非常小,只支了三個房架子。大家坐在一起喝茶時,擠得滿滿當當。於是都說:「斯馬胡力可別回來啊。要不然晚上怎麼睡覺!」斯馬胡力前天到阿勒泰市看病去了,估計這兩天就回家。

可到了晚上,這小子還是回來了。於是我們六個人一個挨一個擠得緊緊地睡覺。其中一個人翻身時,所有人都得一起跟著翻。

有阿娜爾罕在的這兩天,卡西無論幹什麼都要拉上她同去,形影不離。整天呱啦呱啦說個不停,從白天說到晚上。直到吃完飯了,熄燈了,鑽進被窩了,還停不下來,並且越說越興奮。直到黑暗中媽媽呵斥道「快點兒睡覺」,才立刻噤聲。但不一會兒,又有壓低嗓子的聲音在黑暗中蠕動:「你知不知道啊,那個……這個……」沒完沒了。

涉及驚人的話題時,卡西就顧不了那麼多了,在黑暗中驚雷般大喊:「什麼!你說吉恩斯古麗的姐姐又跟他結婚了?」

媽媽便再次抗議:「睡覺!」然而過了兩秒鐘,媽媽也忍不住驚嘆:「吉恩斯古麗不是剛和他離婚嗎?」

這時,斯馬胡力深沉的聲音幽靈一樣浮現:「她倆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何必要離這個婚,結那個婚呢?」

原來大家都沒睡著,都在聽。

白天卡西出去放羊,阿娜爾罕也跟著同去,興緻勃勃地幫著吆喝。

我問卡西:「為什麼阿娜爾罕不和我們一起在牧場上放羊?」

卡西說:「因為阿娜爾罕不會騎馬。」

話剛落音,阿娜爾罕駕馬從身邊疾馳而過,徑直衝上不遠處的沙丘。

我指著她的背影:「這個……」

卡西連忙又說:「她有時候會騎,有時候不會。老從馬上掉下來。」

我心想:什麼不會騎馬啊,明明不願放羊吧?

阿娜爾罕來的那天我也剛從縣城回來不久,捎回家一堆東西。但由於斯馬胡力不在,母女倆忙得一塌糊塗,便一直沒來得及獻寶。直到晚餐時,我才拆了各種包裝袋給大家一一過目。除了一些蔬菜和日用品,還有三份涼皮。原本是媽媽、斯馬胡力和卡西一人一份的(沒想到沙阿爸爸和阿娜爾罕會來),但姐妹倆一見大喜,立即各取一份吃了起來。我有些不樂意。阿娜爾罕真不懂事,她自己就生活在城裡,吃涼皮很方便的。家裡人終年在荒野中流浪,吃一次外面的食物多不容易啊。

但媽媽毫不介意,看著兩個女兒腦袋湊在一起吃得那麼香美,很欣慰的樣子,連稱自己牙疼、胃疼,不能吃。沙阿爸爸是莊重嚴肅的人,自然也拒絕吃,而斯馬胡力又不在家。於是,兩人各吃完一份後,把斯馬胡力那一份也分吃了。

誰知剛吃完,斯馬胡力就回來了。奇怪的是,平日里這個嘴巴最饞最霸道的傢伙同樣也不介意。他高高興興地看著兩個妹妹吃,不時問這問那。

後來才知,阿娜爾罕雖然在城裡幹活——用卡西的話說:「在房子里幹活」——不用風吹雨打,但也非常辛苦。在餐廳打工,每天揉面、洗菜、洗碗,不停打掃,從早干到晚,吃住都在店裡,很難出門逛一次街。一年到頭,只有古爾邦節前後才給放十天假。

老闆每個月給阿娜爾罕三百塊工資。三百塊錢不算太多,但總算是一筆收入。一年下來,也能賺回家幾隻綿羊呢。再說,像阿娜爾罕這樣沒有技術沒有學歷的女孩,進了城,能找到一份工作就算很幸運了。況且又是「在房子里幹活」,總比放羊舒適多了。

媽媽嘆息:「可惜阿娜爾罕不會騎馬,要不然一起上山。」斯馬胡力也這麼附和。

阿娜爾罕對此不做任何回應,只是平靜地喝茶。

阿娜爾罕五官圓潤秀氣,模樣隨扎克拜媽媽,但更多了些聰明相。雖然有些胖,但由於個子高、腿長,胖得還算勻稱挺拔。頭髮一大把,又黑又亮,緊緊地編了一根大辮子垂在腰上。額前的碎發紮成束又扭了一下,用一枚紅色小發卡別在頭頂上,微微聳起,顯得小有洋氣。手腕上繞了一長串五顏六色的塑料珠子。因為她的雙手從不幹粗活與重活,很是清潔光鮮,紅潤透亮,就算戴著廉價貨也顯得美好又精心。要是那串鏈子戴在我和卡西這兩雙傷痕纍纍、指甲粗糙開裂、髒得怎麼洗也洗不幹凈的手上,一定特俗氣。

作為在城裡生活的姑娘,阿娜爾罕早上洗完臉後還要化妝的。依我看,化得也太濃了,抹牆一樣塗粉底,硬是把紅撲撲的臉蛋搞成鐵青色,眉眼更是描得深不見底……但這有什麼不應該呢?連頗為保守的扎克拜媽媽和嚴肅的沙阿爸爸對此都不置可否。我猜想,對於這個獨自生活在城裡的女兒,渾身散發著深暗香氣的女兒,也許已經有些陌生了的女兒——夫妻倆大約是稍帶敬意的。畢竟自己放了一輩子羊,從來不敢設想離開羊群後的生活。但這個女兒卻能。她從容地立足於寬廣的陌生之中,生活得看起來有條有理。她更像是這個傳統家庭小心地伸往外部世界的柔軟觸角。大家都暗地裡欽佩她,信任她,並且微妙地依賴著她。

老實說,阿娜爾罕的妝容雖說粗糙又蹩腳,奇怪的是,非但沒有扭曲她的容貌,反倒催生了奇異的鮮活氣息。況且化妝畢竟是能給女性帶來自信的事,阿娜爾罕便總是有著坦然健康的神情。

阿娜爾罕在城裡已經有了男朋友。但與一些遠離家庭的輕浮姑娘不同,這種交往是得到雙方家長的認可的,是以結婚為目標的。據說對方是個非常漂亮聰明的男孩子,出自貧窮的農民家庭,也在城裡打工。

阿娜爾罕也許有些小小的虛榮和野心,但對於自己簡陋寒酸的家(還是「打結兒」的)毫不介意。一有空閑便四處收拾房間,洗洗涮涮,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那時的阿娜爾罕還是個平凡懵懂的鄉野姑娘,對外面的世界嚮往又害怕。那時她終日埋首家務,努力幫助母親經營家庭。那時她可能還沒有做出離開游牧生活,進城打工的決定。卻和此時一樣,心靈安然,對生活有長遠、踏實的考慮。

阿娜爾罕只在塔門爾圖待了兩天。請這兩天假很不容易,因此時間一到就得趕緊回城。

出發前,姐妹倆最後在一起做的事情是洗頭髮。在戈壁灘上才住了兩天,頭髮上就裹了厚厚的灰土(誰叫她往頭髮上澆那麼多頭髮油)。阿娜爾罕不願意灰頭土臉地回到城裡,於是姐妹倆腦袋湊在一個盆里揉肥皂沫,又嘻嘻哈哈地互相澆水,再坐在一起互相梳頭髮。兩個黑亮頭髮的紅衣姑娘啊,荒野里珠圓玉潤的歡聲笑語……

那天我們步行了幾公里,穿過荒野把阿娜爾罕送到公路邊等車。告別時,卡西很悲傷。阿娜爾罕卻一如既往微笑著,像最聽話的孩子那樣一遍又一遍答應著媽媽的重重叮嚀。

沙阿爸爸卻同我們一起生活到羊群離開塔門爾圖的最後一天。那天他和斯馬胡力一起冒雨裝好駱駝,集中羊群,然後站在拆除氈房後的圓形空地上,目送我們的隊伍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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