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和卡西的交流

在我僅僅會說一些單個的哈薩克單詞——如「米」啊「面」啊,「牛」啊「羊」啊,「樹」啊「水」啊之類——的時候,和大家的交流之中真是充滿了深崖峭壁、險水暗礁。往往一席話說下來,大家越來越沉默,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驚疑不定。我總是給大家帶來五花八門的誤會。

雖然多年生活在哈薩克地區,但由於家裡是開雜貨店和裁縫店的,我與大家的生活交流僅限於討價還價。除了記住全部商品的名稱及其簡單的功用介紹之外,能比較完整地連成一句話的哈語幾乎只會以下這些:

——不行,不能再便宜了!就這個價!

——裙子已經做好了,但是還沒有熨,請稍等五分鐘。

——厚的褲襪剛賣完,三四天後會進新貨。

——可以試褲子,但得先脫掉你的鞋子。

……

剛開始介入扎克拜媽媽一家生活的時候,真是非常高興。因為他們全家人幾乎一句漢語也不會,我想,這下總可以跟著實實在在地學到好多哈語了吧?

結果到頭來,自己還是停留在原先的水平,倒是媽媽他們跟著我實實在在學到了好多漢語。

最初,我教給卡西的第一句話是:「我愛你。」

後來卡西又向我深刻地學到了一句口頭禪:「可憐的。」

於是她總是不停地對我說:「可憐的李娟,我愛你!」

雖然從不曾具體地教過扎克拜媽媽一句漢語,但她很快也會熟練地使用「我愛你」了。

一大早就會聽到她快樂地說:「李娟,我愛你。茶好了嗎?」

媽媽說得最熟練的兩句漢語:一、李娟謝謝你!二、李娟,桶!

前者是每天臨睡前我為她捶了背之後說的,後者則是擠牛奶時,一隻桶滿了該換另一隻桶的時候。

而全家人都說得最順溜的一句漢語則是:「對不起!」

大概因為我一天到晚總是在不停地說這句話。不知道為什麼,我整天不停地在做錯事。

全家人里,收穫最大的是卡西,她足足記錄了一整個本子的日常用語。可一旦離開那個本子,她就一句話也應用不了。和我交談時,總是一邊嗯嗯啊啊地「這個這個,那個那個」,一邊緊張地翻本子,指望能找出一個最恰如其分的字眼。糟糕的是,她是隨手記錄的,也沒編索引。我打算以後買一本哈漢詞典送給她。

相比之下,我就聰明多了。我最厲害的一次表達是試圖告訴卡西自己頭一天晚上夢到了胡安西。相當艱難!因為當時我所掌握的相關單詞只有「睡覺」「昨晚」和「有」。至於如何完成這三個詞之間的聯繫與填充,跟小學生解答三角函數一樣惶惶然。結果,我成功了。接下來,我們倆分別學會了「夢」這個單詞的哈語、漢語發音,並開始交流這個詞的其他用法。

我一直努力使用哈語和大家交流,可這種努力每每總被卡西破壞掉。因為她也一直努力使用漢語和我說話。

她要是說哈語的話,我就算聽不明白,好歹還能猜到些什麼,但要說漢語的話,我就徹底搞不清了。

總之,和卡西的交流大部分時候都是失敗的。好在算不上是什麼慘痛的事。頂多那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冥思苦想,最後兩手一拍:「走吧,還是放羊去吧!」結束得乾淨利落。

卡西隨身帶著一本哈語初中第三冊的漢語課本。課本最後附有數百個單詞對照表,發音、意義、屬性倒是一目了然,但大都沒啥用處。如「欽差大臣」,如「拖鞋」,如「顯微鏡」,如「政治犯」。游牧生活中怎麼會用到拖鞋呢?難怪卡西上了這麼多年學,啥也沒學到。

不過老實說,從我這裡,她似乎也沒學到什麼像樣的……

很多時候我嫌麻煩,教一個「臉」字吧,半天都發不準音,便改口教她「面」。「眉毛」兩個字她總是記不住,便讓她只記「眉」一個字。

她懷疑地問:「都一樣嗎?」

我說:「當然一樣了!」其實本來也是一樣的嘛,只不過……

很長一段時間,卡西非常刻苦。每當她從我這裡又學會了什麼新辭彙,立刻如獲至寶地記在小本子的空白處。

我說:「一天學會五個單詞的話,一個月後卡西就很厲害啦!」

她掐指一算,說:「不,我要一天學會二十個,這樣一個禮拜就可以很厲害了!」

我很讚賞她的志氣,卻暗自思忖:既然這麼愛學習,上學的時候都在幹什麼呢?好歹也讀了八年的書啊,怎麼啥也沒學到?……我看過卡西的一張初二課程表,幾乎每天都安排有漢語課,而本民族的語文課,一禮拜卻只有四節。

那個記錄單詞的小本子她從不離身,一有空就背啊背啊,嘴裡默念個不停:「香皂、肥皂、陰天、晴天、穿衣、穿鞋……」連傍晚趕羊回家那一會兒工夫也不忘帶上,一邊吆喝,一邊沖羊群扔石頭,一邊掏出本子低頭迅速瞟幾眼。去鄰居家串門子也帶著,聊一會兒天,背一會兒書。

媽媽看她這麼努力,感到很有趣。兩人在趕羊回家的途中,她會不停地考她。

媽媽指著自己的眼睛問:「這是什麼?」

卡西響亮自信地回答:「目!」

又指著嘴:「這個?」

「口!」

再指指對面的森林。

「樹!」

……

如果卡西將來放一輩子羊的話最好不過,否則,操著從我這裡苦苦學到的本領(正確但沒啥用處的本領)出去混世界……不堪設想。

有一次我看到小加依娜脖子上掛著一枚小小的牙齒,就問那是什麼牙。其實也是隨口一問,但海拉提和卡西兩個卻很慎重地湊到一起商量了半天,最後她用漢語回答道:「老虎。」

我嚇了一大跳,便用哈語問道:「不對吧,你是想說『狼』吧?」

「對對對!」卡西連忙點頭。

接下來我教他們漢語里「狼」的正確發音。

然而海拉提又問道:「那麼『老虎』又是什麼?」

話音剛落,卡西立刻坐直了,準備搶先下結論。剛一開口我就喝止了她。雖說大膽發表意見是好事,但這個傢伙也太沒譜了。

可是關於老虎的問題,我自己也不好解釋。這時,突然看到海拉提家的小貓從旁邊經過,靈光一閃,就說:「老虎就是很大的貓!」

兩人愣了一秒鐘,卡西立刻恍然大悟狀,連忙對海拉提說:「阿尤,她是說阿尤!」

我一聽,什麼嘛!「阿尤」是大棕熊!兩碼事嘛。但又不好解釋,畢竟說熊是只大貓也沒錯……再看看他倆那麼興奮的樣子,大有「終於明白了」的成就感,只好緘默。哎,錯就錯唄,幸好新疆沒有老虎,保管他們一輩子也沒機會用上這個詞……

後來的好幾天里卡西一有空就念念有詞:「老虎,阿尤,阿尤,老虎……」——把它牢牢記在了心裡。真愧疚。

較之我的陰險,卡西的混亂更令人抓狂。

記得第一次和卡西正式交談時,我問她兄弟姐妹共幾人。她細細盤算了好久,認真地回答說有四個,上面還有一個十八歲的姐姐阿娜爾罕,還有兩個哥哥。

當時可可還沒有離開這個家庭。我看他還很年輕,就問:「可可是最小的哥哥嗎?」

她確鑿地說:「是。」

我又問:「可可結婚了嗎?」

同樣地確鑿:「是。」

結果,第二天,一個婦女拖著兩個孩子來家裡喝茶。卡西向我介紹道:「這是我的大姐姐!」

我說:「那麼你是有兩個姐姐、兩個哥哥是嗎?」

她極肯定地稱是。

我又強調道:「那麼媽媽一共五個孩子?只有五個孩子嗎?」

她掰著指頭算了一遍,再一次點頭確認。

又過了一段時間,又有一個年輕一點兒的女性抱著孩子跟著丈夫來拜訪。卡西再次認真地介紹:「這是第二個姐姐。」

天啦!——「那媽媽到底有幾個孩子啊?」

「六個。」

後來可可回到了戈壁灘上,斯馬胡力接替他來放羊。我一看,斯馬胡力怎麼看都比可可年輕,不像是老大。一問之下,才二十歲呢。私下飛快地計算一番:就算弟弟可可只比斯馬胡力小一歲,也只有十九歲,十九歲的年紀就結婚三年,媳婦懷兩次孕了?大大地不對頭!於是我逮著這姑娘盤問:「你好好和我說,他們倆到底誰大啊?」

卡西反倒莫名其妙地看著我說:「當然可可大了,可可都結婚了,斯馬胡力還沒結婚嘛!」反倒認為我是個傻瓜。

有一次卡西想問我媽多大年紀,卻又不會說漢語的「年齡」二字,為此真是煞費苦心。問之前醞釀了足足一分鐘之久才慎重開口:「李娟,你知道的嘛,我的,那個,今年的十五,就是十五的那個的那個,對嗎?」

我想她是在說自己今年十五歲了,於是回答:「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