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最熱鬧的地方

先到的那幾家人里走出兩三個衣著整齊乾淨的女人,遠遠迎上來和扎克拜媽媽握手。大家沒完沒了地問候,然後一起動手,七手八腳幫我們卸起駱駝來。很快就卸完了,全部家什堆積在遠離那幾頂氈房的一片空地上。媽媽整一整頭巾和外套,帶著我和斯馬胡力彎腰走進三頂氈房中最大的一頂。

一進去,立刻就知道了:這趟行程的痛苦真正結束了!

荒野里居然有如此美好的所在……

這個氈房相當大,是我家氈房的兩倍有餘。地面平平坦坦,乾乾淨淨。花氈全是嶄新的,上面坐著許多人,圍著一大塊堆滿了食物的餐布。那些食物統統閃閃發光,油水很足的模樣。而人們統統穿著新衣服。

看我們一家人渾身寒氣地走進來,女人們立刻從外面抬進來一架銀光簇亮的鐵皮爐。又有人抱進來一堆劈柴(他們居然燒柴!這種地方居然會有整齊的劈柴!而我家平時只有牛糞可燒)。很快生起爐火,柴火燒得噼里啪啦響。大家紛紛把我和扎克拜媽媽讓到最靠近爐子的地方。我伸開十個指頭緊緊抱住爐子一般烤起火來。

很快我的奶茶也遞了過來(奶茶!我們家只有黑茶),滾燙噴香。我端起來正想喝,媽媽迅速挖了一大塊黃油扔進我的茶水。黃油立刻融化在滾燙的茶水裡,給茶水鍍上一層明亮的金色。那情景令人倍感幸福。

我正讚歎著,媽媽又啪的往我碗里扔了一枚金黃油亮的包爾沙克(油炸的麵食)。

接下來她不停地扔,一邊和主人交談,一邊不動聲色地扔啊扔啊。好像怕我吃虧似的,怕我在人多的地方搶不過別人似的。

我邊吃邊無限艷羨。這家人可真有錢,真闊氣!又暗想:沒對比的話,還真不知道我家這麼窮……

總之,經過漫長寒冷的跋涉後,突然跌進這樣一個暖洋洋香噴噴的好地方,真是大大地安慰了我們受苦的心啊!

大家各吃各的,彼此間低聲交談。我們進來之後,宴席便分成了兩席。差不多是男女分開的,大約共有二十來個人。滿地都是小孩子,旁邊還有四五個嬰孩躺在一起。難道今天有什麼喜事嗎?

這時,厚重的氈簾掀動,一頭羊進來了。後面跟進來的人拽住羊脖子上的毛,令它跪在眾人面前。我知道要宰羊了。坐在上席的那個平靜有禮的年長者伸出雙手攤開掌心,開始做「巴塔」(祝禱辭)。所有人也都攤開掌心聆聽著。禱告內容很長很長,似乎說盡了一切事情。我雖然經常吃手抓肉,經常聽人做巴塔,但從沒聽過這麼長內容的。雖然意思聽不太懂,但從他的語氣、神情,以及滿室人莊嚴的安靜氛圍中能感覺到,其內容一定是與感激和祝福有關。我也攤開掌心,做出這種類似乞求的姿勢。看向那羊,似乎它已經明白了一切。只見它輕輕地睜著眼睛,凝視著空氣中不存在的一點。抱著羊的那人把羊頭環進臂彎,也攤開雙手鄭重地聆聽。

禱告完畢,我和大家一起說「安拉」,用雙手向上做杜阿宜。這時,發現媽媽不在了。

等了半天都不見她回來。我坐在陌生人中間很不是滋味,便悄悄離席,出去找她。

在旁邊幾個氈房門口探頭看了看,都沒有。再走遠一些,發現媽媽和斯馬胡力已經開始在空地上拆包裹搭房子了!我趕緊跑過去幫忙。這種時候我最能派上用場了。

因為這次在塔門爾圖住的時間不長,我們沒有搭正規的氈房。四個房架子只用了三個,把它們拉開,圍成圈,綁上放射狀的檁條子。也沒頂天窗,檁條末端直接交叉著靠搭在一起。

媽媽曾經形象地告訴過我,這種房子是「頭上打結兒的房子」。當時我還不太明白,她就掰過斯馬胡力的腦袋,讓我看他後腦勺上的旋兒。果然,這樣的房子頭頂也有一個旋兒啊。

這樣搭起的氈房很小很小,除去鋪花氈和架爐子的地方,餘下的空地只夠讓兩個人擦肩而過。連被褥都沒地方放,只好堆在外面空地上,蓋片氈子擋雨。幸好後來幾天一直沒怎麼下雨。

折騰了兩天,又跋涉了一天,被褥像是在土堆里打過滾似的,一拍就騰出一篷白茫茫的煙塵。

身上也一拍就四處冒煙。

襪子扯住一彈,也騰起一股土。連最最貼身的內褲也……

這個地方比吉爾阿特還要乾燥,土氣更大。路上鋪了厚厚一層麵粉似的細土,一颳起風來,滿世界雲里霧裡。

不到半小時的工夫,我們「頭上打結兒的房子」就在土堆里立起來了。我催著斯馬胡力趕快去迎接還在途中的卡西,自己開始收拾房子。

收拾房間的工夫,不停地被打擾。一會兒來一個人到門口瞅一眼,一會兒又來個人進房子轉一圈。問他們有什麼事,也不說話。問他們找誰,還是不說話。

已經適應了沒有人的吉爾阿特,乍然間到了人多的地方,一時半會還真不習慣。

再想想又覺得可笑。出門四面一望,坦闊無垠的大地上只有我們這幾個氈房緊緊偎在一起,像互相靠著取暖似的,又像荒野中迷路的幾個人聚成一堆,一步也不敢亂動。東南西北空曠無物,這也叫「人多的地方」嗎?

卡西半下午才疲憊地到家了。我一看只有她一個人,忙問:「斯馬胡力呢?」

她說在後面趕羊。

於是我又開始擔心斯馬胡力。

卡西這麼累也不休息一下,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打水,原來要梳洗一番去見爺爺。原來爺爺先我們兩天搬到塔門爾圖。可剛才在席間為什麼沒有遇到他?

塔門爾圖居然有現成的水,再不用背冰了!我很高興,趕緊跟著去看水。

水源很遠。我們離開氈房和人群,在戈壁灘上走了很久才走到一處突然陷落地面的凹坑邊。小心地走到坑底,果然最低處停著一汪靜靜的水窪,水中央扔著一隻破輪胎。卡西拎著桶踏上那隻搖搖晃晃的輪胎,俯身以一隻碗一碗一碗地舀水傾倒桶里,邊舀邊撇開水面骯髒的浮物。水極淺,且渾濁。估計打滿五六桶,這個水坑就見底了,還得耐心地等它一點兒一點兒沁滿了才能繼續取用。

於是更懷念吉爾阿特了。

卡西著實梳洗打扮了一番。有些鬆散的頭髮梳得光溜溜的,皮鞋也擦了一遍。然後出門迅速消失在遠處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間。

可不一會兒,她又回來了,身後跟著一個非常文靜體面的長辮子姑娘。對我說,爺爺要我也過去。我立刻緊張起來,趕緊擦一把臉跟著走了。邊走邊打量那個不認識的姑娘,不由小小地自卑起來。媽媽和卡西他們真英明,都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只有我又臟又滑稽。頭一天媽媽和卡西還特意洗過頭髮,我覺得洗完了還是會在塵土飛揚的大風裡弄髒,就頂著灰濛濛的腦袋上路了。唉,看來生活再艱辛也不能將就著過日子啊……漂漂亮亮、從從容容地出現在大家面前,不僅是虛榮的事,更是莊重與自信的事。

我們進入的還是剛才那頂最大的氈房。原來氈房主人是卡西的叔叔,卡西爸爸的弟弟。今天的拖依(宴會)是分家的拖依,將持續三天。今天是第一天。卡西的叔叔和他最小的弟弟海拉提(其實不是弟弟,是侄兒,是扎克拜媽媽的大兒子。他一出生就根據習俗被贈送給爺爺,成為爺爺最小的兒子)從此分為兩個家庭。不僅是氈房,牛羊和牧場也分開了。爺爺也脫離了大氈房,跟著小兒子海拉提一起過。

氈房裡的人比剛才多了一倍,全都是前來祝賀的客人,來自附近的牧場和喀吾圖小鎮。但人越多,卻越安靜,滿室鴉雀無聲。我穿過安靜的目光走向上席,心裡直發怵,後悔沒有擦鞋子,沒換條幹凈褲子。

一進房子就一眼看到了爺爺。他坐在上席正中的位置,一副舊式哈薩克人的打扮:白鬍子,頭上包著白頭巾,舊的藍色條絨坎肩,笨重的大靴子。身子又瘦又小,神情溫和喜悅。

而氈房主人卻高高大大,威嚴莊重,架勢跟領導似的,一點兒也不像爺爺的孩子。

我一看就很喜歡爺爺,趕緊上前問候。大家把我讓到上席右手第三個位置,滿室的目光都聚焦過來,房間里越發安靜。

明明知道大家都在等著我開口,但一時真的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只好裝傻,一副沒見過大場面的模樣。果然沒一會兒,大家就不理我了,扭頭各說各的去了。

雖然滿室都在交談,但沒有一個大嗓門的,全都壓低了聲音靜靜地說話。這種氛圍真是又有禮又拘束。這時我隱約聽到女人堆里有議論我的聲音,便頭也不抬地喝茶,任她們從頭到腳打量著我。

但聽到一句「裁縫的女兒……做得很好……毛衣也織得好……」後,忍不住看了過去。她們都輕輕笑了起來,果然有一兩張隱約熟悉的面孔。

扎克拜媽媽早就給我說過了,喀吾圖小鎮離此地不遠,就在東北方向十幾公里處。我小的時候曾在那裡生活多年,當時我媽是裁縫,我自然就是「裁縫的女兒」了。另外我還做過織毛衣的生意,村裡幾乎每人都穿過我織的毛衣毛褲背心之類。想不到這麼多年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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