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涉江

搬家的頭幾天就開始收拾歸整物品。扎克拜媽媽將不常用的家什統統打成包垛在空曠的坡頂上,氈房頓時空了許多。搬家的頭一天中午大家拆去了氈房。媽媽和我將所有家什器具置放一處。斯馬胡力和卡西四處尋找放養在外的馬兒。傍晚時分,我和媽媽走遍小山四周,將這段時間產生的所有垃圾清理乾淨,堆在一起焚燒,玻璃瓶之類燒不掉的東西就挖坑深埋。總之,大地之上不能留有任何阻礙青草生長的異物。

我很樂意做燒垃圾的事,因為可以烤火。沙塵暴過後緊接著是寒流天氣,大風又猛又冷。這是冬天結束後的最後一場寒流,這種天氣至少得維持三到五天。我穿著羽絨衣裹著大衣,一圈又一圈地纏著圍巾,埋怨道:「頭兩天天氣好的時候為什麼不搬呢?」沒人理我。

垃圾里大多是破鞋子、塑料包裝紙,還有兩個破塑料盆。火勢很猛,三四步之外就熱浪滾滾,不能靠近。我在荒野里走來走去,每拾到能燃燒的東西,乾草束、馬糞團之類,就趕緊走向火堆扔進去。並不時冒著高溫湊近火堆,用小棍扒拉一下,使之燃燒得更充分。做這些時,臉烤得通紅,頭髮都快燙焦了似的。但稍離幾步,又被濃重的寒氣襲裹全身。太陽早已下山,曠野里僅存的明亮在這團火光的照耀下如墜入大海深處一般遙遠。這堆火焰像是從深厚的大地中直接噴薄而出似的,那麼有力,那麼熱情,過了很久以後才熄滅,餘燼仍耀眼地閃爍在厚重的夜色中。那一處像是寶藏的大門開啟了一道門縫。

沒有氈房了,當天晚上我們只好擠在阿勒瑪罕家的石頭房子里睡覺。大大小小八個人擠一張兩米半寬的木榻,真夠受的。

大家一直忙到夜裡十一點才紛紛鑽進被窩熄燈睡覺。一想到今夜只能睡兩三個小時,我緊張極了,巴不得閉上眼睛就能睡著。但胡安西和沙吾列兩個小傢伙興奮得不得了,覺得家裡從沒有這麼熱鬧過,一晚上又叫又跳,好久以後才安靜下來。

實際上扎克拜媽媽他們只睡了一個多小時,凌晨一點大家就起來裝駱駝。我幫不上什麼忙,便多睡了兩個小時,凌晨三點被阿勒瑪罕推醒。我摸黑從沙吾列身邊爬起,里三層外三層套上全部的衣服,套到胳膊都放不下來為止,但還是覺得冷得要命。拎一拎暖瓶,昨晚還剩下一點點兒茶水,便給自己沖了滿滿一大碗喝了。茶水溫吞吞的,喝完還是沒能暖和起來。

出去一看,大風呼嘯,無星無月。東面黑乎乎的山那邊有點兒亮光,那是斯馬胡力他們所在的地方。便埋頭頂著大風,深一腳淺一腳慢慢摸去。走到山樑最高處時,風大得像是好幾雙手當胸推來似的,幾乎快要站立不穩了。眼睛被吹得生痛,直流淚水。

下了山慢慢走到近處,看到家裡的太陽能燈泡掛在一把鐵杴上,搖搖晃晃。而鐵杴插在大地上,筆直不動。燈光籠罩著方圓十幾步的一團顫動不已的小小世界。那個世界裡只有媽媽他們三個,只有跪卧著等待出發的駱駝和滿地的大包小包。這個世界之外全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誰也沒有驚異我的出現。大家頂著大風神情嚴峻地幹活,把一捆又一捆巨大沉重的包裹箱籠架在駝峰兩側橫綁的檁桿或合起來的房架子上,估計駱駝肚子兩邊重量均衡了,再拉緊繩子、打結。打結時卡西和斯馬胡力隔著駱駝面對面拚命拉扯繩頭。為了能使上勁兒,兩人都用腳緊緊蹬著駱駝圓滾滾的肚皮。那駱駝沉默著,跪在中間一動不動,似乎明白這一切意味著什麼。

四點半,東方蒙蒙發白,四峰駱駝全部捆綁妥當。斯馬胡力使勁踹著它們的屁股,強迫它們站起來。我們的家,全都收攏在這四峰駱駝背上了。駱駝一個連著一個,站在微明的天光里,冷冷清清。

我蒙著大頭巾四處走動,檢查有沒有被遺漏的東西。這時阿依橫別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他牽著我的馬,那馬兒也不知何時已裝上了馬鞍和籠頭。他扶我上了馬(穿得太厚,腿都打不了彎),我們出發了。

我握著韁繩坐在馬背上回頭看,我們生活過的地方空空如也,只剩一塊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圓形空地。我們一家人曾在那個圓圈裡吃飯睡覺的情形幻覺一般浮現了一下。

啟程時天色也明朗多了,但離太陽升起還有一段漫長時光。才開始,駝隊行進得很慢很慢,羊群更慢。老狗班班和二狗懷特班前前後後地跑動。只有它倆是喜悅的,雖然一直餓著肚子。

在北面山谷口開闊的空地上,駝隊和羊群分開前進。我、扎克拜媽媽和斯馬胡力領著駝隊往北走。卡西一個人趕著羊群從東面繞了過去。東面有弔橋,羊群不像駱駝,能夠涉水蹚過額爾齊斯河。況且駝隊負重,得盡量抄近道。

我看著卡西孤獨的金黃色棉衣越走越微弱,卻永遠不會消失似的,那麼倔強。很久以後再扭頭張望,那一點兒金黃色仍然不滅,在荒茫遙遠的山體間緩緩遠去。

我們默默前行。天色越來越亮,風勢漸漸小了。兩個多小時後就完全走出了吉爾阿特牧場的丘陵地帶。又穿過一兩個有許多白房子的村莊後,抵達了額爾齊斯河南岸。駝隊沿著冰雪鋪積的河岸向東走了半個小時後停下來。那一處水面最寬闊,水流較為平緩。斯馬胡力找了一處地方下水,策馬奔向河中心。一路上馬蹄踩破浮冰,濺起老高的水花。但他還沒到河中心就折轉了回來,大聲喊著:「可以!這裡就可以了!」招呼我們也下水。

這條最終匯入北冰洋的藍色大河從東至西橫亘眼前,寒氣逼人。看似平滑的一川碧玉,可我們都深知它挾天裹地的力量。上下游巨大的落差造成湍急的流速,水流衝擊力很大。

媽媽把駱駝之間連接的韁繩又整理了一遍。扣結兒打得既不能太松也不能太緊:太鬆了一扯就脫開,會造成駱駝的失散;太緊的話,一峰駱駝被水沖走,其他的一時掙脫不得,會被統統拖走。

然後她牽著這串駱駝緩緩下水,跟在斯馬胡力後面向對岸泅去。

斯馬胡力在河水的轟鳴聲中扭頭沖我大喊:「李娟,你自己一個人敢過來嗎?」我趕緊連說了好幾個「不」。他又大喊:「那等著吧!」頭也不回地去了。

我勒住馬,停在河邊冰層上,眼巴巴看著駝隊分開激流,左搖右晃地去向對岸。這邊的世界只剩我一人。天完全亮了。

不,和我一起留在岸這邊的還有懷特班。媽媽他們下水的時候,老狗班班毫不猶豫也跳下冰層,跟在駝隊後面緩慢遊動,在浪花中只冒出一個頭來。而懷特班年齡小,從沒經歷過這種場面。它嚇壞了,悲慘地嗚鳴著。幾次跳下激流,又嚇得趕緊躍回岸上,一個勁地沖著在水裡的班班狂吠。

但它回過頭來,看到我還停留在岸這邊,便趕緊靠攏過來,繞著我嗚咽。似乎我成了它唯一的安慰,唯一的保護人似的。後來就不叫了,卧在我旁邊,緊緊守著我。我掏了掏口袋,什麼也沒有,真想最後再給它一點兒吃的啊。馬上就要永遠分別了,可它什麼也不知道,還以為雖然離開了大家,好歹守住了我。

媽媽他們很久以後才靠岸。隊伍陸續上岸了,班班卻還在河中央艱難地向前遊動,努力穩住身形不讓水沖走。但我看到它明顯地偏移了方向,向著下游而去。眼看著離媽媽他們越來越遠,我想它可能力氣用盡,漸漸被河水沖走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大喊起來:「班班!班班!」也不知道這樣喊有什麼意義,能幫上什麼忙。好像它聽到了可能會清醒過來,繼續向前似的。

扎克拜媽媽順著河岸向下游跑,似乎也在大聲呼喊著班班。但水聲轟鳴,什麼也聽不到。終於,我看到它游到了河岸邊的淺水處。水流在那裡迴旋,水速減緩。於是班班一下子加快了速度,三下兩下竄上了河岸,激動地向媽媽奔去,然而到了近前又被媽媽喝止。媽媽不喜歡它的親熱舉動。

這時斯馬胡力騎著馬下水返回,向我而來。

我輕輕對懷特班說:「你看班班多厲害!你比它年輕多了,腿又長,骨架子又大,一定也能行的!」

懷特班眼睛明亮地看著我,因為對我所說的語言一無所知而顯得分外純潔無辜。

很久後斯馬胡力靠攏了,他接過我的韁繩,試著領我往前走。馬兒踩著水邊的薄冰小心翼翼地下了水。淺水的晃動令人突然產生眩暈感,我異常恐懼,不知怎麼的一下子把兩隻腳全縮了起來,抬到馬背上夾住了馬脖子。斯馬胡力大笑起來,安慰我不要怕。但我怎麼可能不怕!水淺的地方都這麼嚇人,一會兒到了水深的激流處,肯定會坐不穩掉下去的。我死活不肯往前再走一步。斯馬胡力只好牽著我的馬回到岸上,然後上了我的馬,騎在我馬鞍後面,一手挽著我的韁繩,一手牽著自己的空馬,抱著我似的繼續前進。這下安心多了。

只是還在擔心懷特班。回頭看時,它絕望地在岸邊來回走動,幾次伸出爪子試探著想下水,都縮了回去。沒有希望了,我深刻地感覺到它的「沒有希望」。直到我們真的走遠了,我又大喊了一聲它的名字。它這才猛地衝進水裡,拚命向我們游來。我努力地扭頭往後看。可惜這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