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風之夜

離搬家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天氣突然熱了起來。媽媽說:「要給駱駝脫毛衣了!脫得只剩一件坎肩!」

果然,後來每峰駱駝都脫得只剩坎肩。我們只把駱駝屁股、大腿和脖子上的毛剪掉,肚子和脊背上給留了一整圈。不能全脫光的原因大約是五月份就進山了,山裡還非常冷。

駱駝的毛極厚,一兩寸呢,緊緊地糾結、交纏,理也理不順,撕都撕不開,結結實實地敷滿全身,就跟裹了一層氈子似的,它們正是靠這身衣服過冬的。我一手揪著毛皮,一手持厚厚的生鐵剜刀沿著毛根處小心地削割。天氣這麼熱,握在手裡的毛皮又潮又燙,尤其是靠近駱駝皮膚的最裡層更是汗涔涔、黏糊糊的。當我的刀刃鋒利地切開結實的毛層,駱駝的黑色肌膚一寸一寸暴露到空氣中,似乎還冒著熱乎乎的白色水汽。微風吹過,駱駝舒服得一動不動,脫了毛衣真涼快!

看上去最厲害的似乎是斯馬胡力。他往那兒一站,四下揮舞長長的鉗剪,咔嚓咔嚓不停,瀟洒又痛快。眼看整塊的毛片從駱駝大腿上揭開,不一會兒就全部脫掉了褲子。又很快解開圍脖,摘下帽子。

媽媽和卡西她們也幹得不錯,只有我這邊進行得一點兒也不順。每過一會兒大家就會聽到我大喊一聲:「對不起!」一會兒又喊:「啊啊啊!實在對不起……」——活兒沒幹多少,就只見我在那兒不停給駱駝鞠躬。唉,技術實在太爛,害得駱駝屁股上被割了好幾道血口子。

真丟人。我只好收了刀子跑到最厲害的斯馬胡力那邊觀摩取經,可不看倒罷了,一看……相比之下,我那幾道小傷口微小得簡直可忽略不計!斯馬胡力這傢伙,只圖自個兒大刀闊斧剪得痛快,弄得人家渾身到處劃滿了血淋淋的傷口,跟剛下戰場一樣!

難怪!雖然我不停地大呼小叫,但我的駱駝好歹安安靜靜待著。斯馬胡力倒是安安靜靜利利索索地干著活,他手下的駱駝卻一會兒跳起來驚叫一下,一會兒又仰著脖子悲憤嘶鳴。

大約駱駝的凝血能力較差,一道細細小小的傷口也會血流不停,一串一串長長地往下淌。它的血不是鮮紅的,而是帶點兒橘色的鐵鏽紅。此外駱駝的皮膚看起來極薄,跟紙一樣。牛皮可以做靴子、外套,羊皮馬皮也能做許多結實的東西,但駱駝皮恐怕什麼也做不了。怪不得會長那麼厚那麼濃密的駝毛來保護自己。這麼說來,駱駝這樣的龐然大物其實是非常脆弱的,怪不得有著如此柔順、踏實的性情。雖說也會犯犟,但駱駝的犟和驢啊牛啊之類是不一樣的——它的犟並非出於有所抵觸,而是出於茫然與疑惑。

卡西割毛,總是割著割著就忘了停下來,差點兒把人家最後的坎肩也給脫了。幸虧被媽媽及時喝止,但毛塊已經與身體剝離開來,只有上端還連在脊背上。於是這一大塊毛耷拉在光肚皮上,披了衣服似的。後來每當這峰駱駝奔跑時,肚皮上那兩塊毛皮一掀一掀的,像揮舞著翅膀。

斯馬胡力刀下的駱駝全給剃了光頭,光禿禿地豎著兩隻耳朵。而卡西的一律給剪成小平頭。有一峰駱駝最倒霉,小平頭也罷了,腦門上還留了圈劉海。

另一邊,媽媽和阿勒瑪罕共同對付著一峰最調皮的駱駝。她倆一邊辛苦地割剪,一邊同它奮力搏鬥。剪左邊的毛時駱駝就拚命往左邊打轉,剪右邊的毛了,它又一個勁兒地往右轉身。斯馬胡力很得意地說:「還是我們的駱駝好啊!」我附和稱是。我們這邊的駱駝的確老實,尤其斯馬胡力剪的那峰,都給禍害成那樣了……可他剛說完,一直好好地跪在他面前的駱駝突然站起來,拖著韁繩向西狂奔而去。

等所有的駱駝脫完毛衣後,我們就要出發了。這幾天除了忙著剪駝毛,還要把羊群拾掇一遍。一看到走路有點兒瘸的羊,斯馬胡力就逮起來檢查膝蓋和蹄子有沒有創傷。肛門發炎的羊,也能通過走路的姿勢看出來。斯馬胡力放倒一隻不太對勁的綿羊,掀起它的大尾巴一看,果然,紅腫了一大片!還有蛆蟲在肉縫裡扭動,觸目驚心。怪不得我的外婆總是說牲口很可憐,因為不會說話,病了,痛了,只有自己知道,永遠不能向人求救。無依無靠……

這一天,我們開始給牛塗殺蟲劑。殺蟲劑的味道極其刺鼻,媽媽把高濃度的殺蟲劑倒一點點兒在盆里,兌上大半盆水,用纏著布條的木棒蘸著往牛肚皮上塗抹。

我說:「蟲子都沒了,那牛尾巴幹什麼用?」

卡西比了比牛尾巴的長度,說:「牛尾巴,這麼長;蟲子嘛,到處都有!」

可恨的是這些牛一點兒也不能明白我們的苦心,對我們的行為相當反感。抹葯的時候,一圈一圈打轉躲避,拽都拽不住。尤其是那隻黑白花的,卡西想盡了辦法都沒能逮到。所有人幫著圍追堵截,總算把它逼到近前,被卡西一把扯住了牛尾巴。那牛拚命地掙扎,拖著扯住尾巴不放的卡西東奔西突,最後還是把卡西甩掉了,令她大摔一跤。卡西大怒,跳起來繼續追,不依不饒。媽媽沖她大喊:「算啦!算啦……」她理也不理。

這時,突然聽到遠處傳來呼喊聲。我們抬頭一看,是阿依橫別克姐夫,他正站在南面石頭山的最頂端。仔細一聽,他喊的是:「大風!大風!!」

我們扭頭一看,果然,不知何時,西邊落日處有黑壓壓的雲層正滾壓過來。大家顧不上逮最後那頭倔牛了,三下五下收拾起地上的雜物,飛快往氈房跑去。

斯馬胡力和卡西分頭趕羊入圈、系駱駝。媽媽走向堆放在野地里的零碎家什,掀開蓋在上面的氈片,緊張地翻找,最後取出兩卷兩指粗的羊毛繩。我看著她將羊毛繩中間部分緊緊系在氈房背風處的牆根兒上,然後拉開兩股繩子向上兜住圓形屋頂各繞了半圈,一左一右地在氈房迎風面會合。再把它們擰成一股,吩咐我替她拽住繩頭。騰出手後,她又找來了一條麻袋和一把鐵杴。這時跑下山坡的阿依橫別克也趕來幫忙,他把麻袋放在地上的繩端上,媽媽撐開麻袋口,阿依橫別克用鐵杴鏟起附近的泥石往麻袋裡裝。我一下子明白了,裝滿泥石的麻袋將作為一個有力的固定點,沉甸甸地扯住繩子。這樣氈房也就被系得緊緊的,不至於在大風中被吹翻。其實原先已經有這樣一股繩子作固定了,再加一股是雙保險。

看著大家緊張嚴肅的樣子,我隱約明白了「大風」意味著什麼——肯定是沙塵暴。怪不得這幾天天氣怪異,突然熱得這麼厲害。

時間緊迫,風勢越來越強。雖然此時的風還是透明的,可天地間異樣的呼嘯聲相當駭人,倒計時一般越來越尖亢。大家四處奔忙,顧不上理我了。我也不知幹什麼好,只好儘可能地將門口的零碎物什統統挪進房子。挪不動的就用碎氈片或編織袋蓋住,再壓上石頭,以防被風刮跑。連火坑邊的牛糞堆也想法子蓋住、壓上石頭。大鐵盆沒地方放,就反扣在地上,也壓了幾塊石頭。

雲層低低地壓在山間,呈水滴狀緊密排列,一大滴一大滴地懸在頭頂上方。詭譎、整齊、迷人,盈盈欲滴。黑壓壓快要下雨了的情形。果然,很快雨水就稀稀拉拉大滴大滴灑了起來。但沒灑幾分鐘就停了,風太大,吹散了雨雲的形狀。天色也迅速黑透了。

我早就準備好了晚餐,直到大家都忙乎得差不多了,才開始擺桌子,鋪餐布,切饢塊,催促吃飯。媽媽和斯馬胡力又累又餓,洗了手就坐過來。我趕緊排開碗倒茶。但這時斯馬胡力突然隔著氈壁沖正在外面系馬的卡西大喊道:「先別卸馬鞍,還少一峰駱駝!」我嚇壞了,連忙追到門口。卡西已經重新上馬,調頭進入了黑乎乎的大風中。此時西邊的黑雲已完全籠罩了天空,四面飛沙走石,碎石子拍擊在眼鏡片上啪啪作響。站在這樣的風裡,感覺快要穩不住身形,連馬都不願意前進。卡西狠狠踢了好幾下馬肚子,拚命甩動韁繩,馬才動了起來,向山下跑去。我還獃獃地站在門口看著,直到媽媽催促:「土太大!快放下氈簾。吃飯!」

大約二十分鐘後,班班大叫起來。我趕緊跳下花氈,掀開氈簾跑出去看。風沙中,隱約看到有人騎著馬靠近駐地。看了半天,卻不是卡西。正失望著呢,那個騎馬人在風聲中大喊著向我問候。媽媽也出來了,走上前大聲和他交談了幾句。大約是一個問路的人。天已經完全黑透了,無星無月,東方極遠的天邊卻一團明亮。大風似乎不是在從西往東刮,而是從上往下刮,氈房顫動不已。回到氈房裡,我忐忑不安地喝著茶,難以下咽,耳朵側向門外,捕捉風聲之外最最輕微的一絲動靜。看我這個樣子,斯馬胡力安慰道:「沒事,卡西很厲害的!她經常這樣的。」我恨恨想:那你自己為什麼不去找駱駝?還舒舒服服地坐著,我覺得你更厲害嘛。

這麼大的風,天窗上蒙的氈頂不時被掀起,再沉重地墜下,啪的砸在房頂上。然後再一次被掀開,再一次墜落……啪啪響個不停。儘管滿世界都是煩躁的呼嘯聲,但還是能隱隱聽到不遠處溪水那邊的青蛙仍像平時一樣不慌不忙地呱叫。還是水裡好,永遠都沒有風……我深深擔心著卡西,卻又想立刻鋪開被子睡去。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可能只在夢境之中,只有熟睡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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