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馬陷落沼澤,心流浪天堂

是的,每次背冰的時候,我背的還不到二十公斤,人家六歲的胡安西都能背七八公斤呢。

可憐的卡西,背得最多,至少三十公斤。

我們扛著冰,翻山回家,卡西汗流如瀑。融化的冰水浸透了她的整個腰部和褲子。

儘管四月的正午,荒野中已經非常暖和了,我們出門背冰之前還是披了厚厚的羊皮坎肩,還把絮著厚厚羊毛的棉大衣挽在腰上。但每次回到家,肩部和屁股上還是會被冰水浸透。

扛著冰塊爬山的時候,我腰都快要折斷了。手指緊緊摳著勒在肩膀上的編織袋一角,快被勒斷了似的生痛。但又不敢停下休息,冰在陽光下化得很快,水珠一串一串越流越歡,而家還遠著呢。

小胡安西也一次都沒休息。不過他家要近一點兒,向北穿過短短的山谷,拐個彎就到了。

我和卡西剛爬到山頂,一眼看到山腳下小道上有一支駝隊緩緩經過。我便停住腳步,放下沉甸甸的冰塊。

真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這狼狽樣兒:頭髮被袋子磨得蓬亂,氣喘如牛,舉步維艱。如此溫暖的天氣里還穿著羊皮坎肩,而且還濕了一大片。扛冰的樣子就更別提了,腰弓成九十度,梗著脖子努力往前探著。每走一步都踉蹌一下,小腳老太太似的……

可是,停住不走反而更招眼。馬背上的人頻頻往我這邊看,交頭接耳,隨行的狗也沖我直叫。總感覺駝隊行進速度因此慢了下來,等了老半天才總算全部走過去。冰化得一塌糊塗,地上濕了一大片。我以為這下會輕一些,然而一扛起來,腰照樣還是彎成九十度。

一路上地勢越來越高,風越來越猛烈,呼啦啦的東南風暢通無阻地貫穿天地。四面群山起伏,荒野空曠寂靜。剛才那支駝隊完全消失在道路拐彎處後,立刻變得好像從來不曾在這個世界中出現過一樣。

只有視野右下方的山谷口三三兩兩停著一大群馬。

記得我們出門時,它們正從南面山崖一側跑下來,湧向那條狹窄山谷。那是我們平時撿牛糞的地方,分布著成片的沼澤。當馬群停在水邊分散飲水的時候,我和卡西還略略數了一下,有二十多匹成年馬,其中約有一小半帶著幼齡的小馬駒,另外還有五六匹剪過尾巴的一齡馬。

當時我還說:「誰家的馬群啊?這麼有錢。」又說:「卡西,我們家好窮!我們只有四匹馬……」

此時,馬群已經曼過沼澤,似乎準備離開,又像在等待什麼。

走在前面的卡西突然停下來,居高臨下看了一會兒,回頭沖我大喊:「看,馬掉進去了!」

我低頭沖那邊的山谷盡頭一看,果然,隱約有一匹紅母馬在那裡的黑泥漿中激烈地掙扎,已經陷到了大腿處,豈不知越掙扎就會陷得越深越緊。

一匹瘦骨嶙峋的小馬駒在旁邊著急地蹦跳、嘶鳴,不能明白母親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我連忙放下冰塊,說:「過去看看吧!」

但是卡西不讓。再這麼耽擱下去,冰越化越快,多可惜!先背回家再說。

回到家,一個人也沒有,媽媽和斯馬胡力不知到哪裡去了。把冰塊卸進敞口大錫鍋里後,我立刻出門去看那匹馬。卡西去往山樑西邊找阿依橫別克,他家是我們在吉爾阿特唯一的鄰居。這一大片牧場上,男人只有阿依橫別克和斯馬胡力兩個。

我一個人走進深深的山谷,沿著山腳的石壁小心繞過沼澤,很快來到了那匹馬身邊。

小馬看到有生人靠近,連忙走開。但又不願意遠離母親,就在附近徘徊著,一邊啃食剛冒出大地的細草莖,一邊側頭試探地盯視我。

紅馬已經陷得深到不能動彈了,攪得渾身泥漿。看我走近,本能地掙扎了一下。我拾起石頭砸過去,希望它受驚後能一個猛子蹦出來。

但是等我把這一帶能搬動的石頭全都扔完了也沒什麼進展。

四下極靜,明凈的天空中有一隻鶴平穩緩慢地滑過。

一個人待在這裡面對陷入絕境的生命,畢竟有些害怕。又過了一會兒,我便離開了沼澤,邊走邊回頭張望。那小馬一看我離開,就趕緊回到母親身邊站著,用嘴輕輕地拱它的脖子,它可能在納悶母親為什麼不理睬自己了。大約分量輕的原因,它倒陷不下去。

剛走到山谷口,迎面遇上了卡西。卻只有她一個人,手裡提著一大卷牛皮繩。

原來阿依橫別克也不在家,去北面山間放羊了。阿勒瑪罕大姐也不在家。

這才想起上午扎克拜媽媽和大姐帶著沙吾列去北面牧場的爺爺家喝茶去了。

卡西在牛皮繩的一端打了繩圈,然後試著甩向沼澤中露出的馬頭,但她顯然沒有斯馬胡力那樣的技術。斯馬胡力套馬可准了,小跑的馬都可以套上,卡西卻連陷在泥中一動也不能動的一顆腦袋都……

可是斯馬胡力到哪兒去了呢?

平時總愛嘮叨斯馬胡力的少爺脾氣,為什麼一回家就要把毛巾和茶碗送到手上?實在可恨。

每當他騎馬經過背冰的卡西,總是高高在上,氣定神閑,什麼也沒看到似的。而可憐的卡西正汗流滿面,大喘粗氣。

可到了這種時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了。男人畢竟是有力量的,天生令人依賴。若是斯馬胡力在的話,他一定會有更好的主意。

甩套沒有用,卡西決定親自下去套。她捲起褲腳持著繩子踩進了黑色的沼澤泥漿。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一直看到她穩穩噹噹走到馬跟前,才鬆了口氣。沼澤其實並沒有那麼危險,表層的泥漿在春日的陽光下曬得已經很緊了,加之淤泥中又裹有團團的細草莖,只因馬蹄是尖的,身體又那麼重,可能會容易陷下去。但人的體重輕,腳掌又寬長,如果下陷的話,頂多陷到小腿肚就停止了。

但當卡西扯著馬鬃毛使勁拉扯時,突然身子一歪,一下子陷沒到了膝蓋!嚇得我趕緊踩進泥里把她扯出來。泥漿地雖不危險,但前面幾步遠處就是稀稀的泥水潭,看情形非常深。

她又試著手持繩圈往馬頭上套,卻還差一尺多遠才夠得著。於是她乾脆踩上馬背,跪在馬肚子上俯身去套。可憐的馬啊,承載著卡西後,我親眼看到它的身子又往下陷了一公分。

太陽西斜,山谷里早就沒有陽光了,空氣陰涼。我光腳站在馬身邊冰冷的泥漿里,撫摸著溫熱的馬背,感到有力的河流在手心下奔騰、跳躍,感到它的生命仍然是強盛的。這才略略放心。

套好繩子後,我們兩個岸上岸下地又扯又拽,弄得渾身泥漿。那馬紋絲不動。

我們只好先回家,等男人們回來再說。

兩個小時後,太陽完全落山。漫長的黃昏開始了,氣溫陡然下降。我幹完活,穿上羽絨衣獨自走進山谷去看那馬。它由原先四個蹄子全陷在泥里的站立姿勢變成了身子向一邊側倒。看來我們不在的時候,它又孤獨地歷經了最後一次拚命掙扎,但這隻使它拔出了左側的前腿和後腿,卻導致右側的兩條腿更深也更結實(一種非常不舒服的姿勢)地陷在淤泥里,更加沒法動彈。

冰碴一般寒冷的泥漿使它開始渾身痙攣(夜裡溫度會降到零度以下),圓圓大大的肚皮不停激烈抖動。我猜想它身體里的河流已經開始崩潰、泛濫……糊在它背上的淤泥已板結成淺色的土塊。小馬仍然靜靜地站在母親身邊,輕輕地睜著美麗的大眼睛。

馬群不能繼續等待下去,迂迴曲折地漸行漸遠。

小馬之前一直孤獨地守著母親,但馬群的離去使它在兩者之間徘徊了好一陣。最後很不情願地離開母親,跟上了大部隊。它邊走邊苦惱地回身打轉,還是不明白母親到底怎麼了。

卡西說,這麼小的馬駒,如果失去母親,恐怕也活不了幾天。

也不知是誰家的馬,都這麼長時間了,也沒人過來找找。

後來才知道,馬群大多是野放的,不會每天回家。

回到家,卡西抬出大錫盆,開始和面,準備晚餐。我也趕緊生火、燒茶。此時羊群已經回來了,靜靜停在山坡下,大羊和小羊還沒有分開,駱駝還沒有上腳絆。該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我卻老惦記著不遠處冰冷沼澤里那個正在獨自承受不幸的生命,焦慮不堪。如果它死了,它的死該多麼孤獨迷惘啊。馬的心靈里也會有痛苦和恐懼嗎?

天色漸漸暗下來,呵氣成霜。我走出氈房,站在坡頂上四面張望。努力安慰自己:這是世上最古老的牧場。在這裡,活著與死亡的事情都會被打磨去尖銳突兀的稜角。在這裡,無論一個生命是最終獲救還是終於死亡,痛苦與寒冷最後一定會遠遠離它而去。都一樣的,其實都一樣的吧?其實到頭來所有的牽掛都是無用的……又似乎更多的,我不是為著憐憫那馬而難過,而是為自己的微弱無力而難過。

可是斯馬胡力他們怎麼還不回來呢?我站在坡頂上往北面的道路望了又望。要是這時候斯馬胡力回來了,從今後我一定會像卡西那樣對他。哎,什麼好吃的都留給他!

好在不管怎樣,在天色徹底黑透之前,那匹馬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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