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西六歲,光頭,後腦勺拖了兩根細細的小辮,亂七八糟扎著紅頭繩。他的媽媽阿勒瑪罕說,這個秋天就要為他舉行割禮了,到時候小辮子就會咔嚓剪掉。
再任性調皮的孩子,有了弟弟妹妹之後,都會奇異地穩重下來。胡安西也不例外,平時胡作非為,但只要弟弟沙吾列在身邊,便甘願退至男二號的位置,對其百般維護、忍讓。當沙吾列騎在胡安西肚子上模仿騎馬的架勢,前後激烈搖動時,胡安西微笑著看向弟弟的目光簡直稱得上是「慈祥」。
沙吾列還小,大部分時間都得跟在媽媽阿勒瑪罕身邊。胡安西卻足夠大到能自由行動了,每天東遊西竄,毫不客氣地投身大人們的一切勞動,並且大都能堅持到底。這讓人很不可思議。我見過許多城裡孩子,手頭的事做煩了,隨手一扔便是,不需任何理由。好像他們知道小孩子無須背負「責任」這個東西,好像他們都懂得熟練行使小孩子的權利。而胡安西只有六歲,在這方面就已經具備成人心態似的,似乎他已經深知「放棄」即是「羞恥」。他已經有羞恥感了。很多時候都能感覺到他總會為自己不能像大人那樣強壯有力而困惑,並且失落。
無論如何,他畢竟只是個孩子啊,同其他孩子一樣,也熱衷於幻想與遊戲。爸爸的一把榔頭到了他手裡,一會兒成為衝鋒槍叭叭叭地掃射個不停;一會兒成為捶酸奶的木碓,在空空如也的查巴袋裡咚咚咚地又攪又捶;很快又成為馬,夾在胯下馳騁萬里。
胡安西家沒住氈房。在吉爾阿特荒野,他家有現成的石頭房子,已經使用好多年了,每年來春牧場放牧時都會在那裡住一個月。說是「房子」其實很勉強,那只是四堵不甚平整的石頭牆擔著幾根細椽木的簡陋窩棚。椽木上鋪了一層厚厚的芨芨草,再糊上泥巴使其不漏雨,就算是屋頂。面積不到十平方米,又低又矮。屋裡除了佔去大半間房的石頭大通鋪外,再沒有任何傢具。灶台簡陋,牆上只掛了一張紅色舊薄毯,再沒有其他裝飾物。家裡最重要的東西塞在房頂的椽木縫隙里,分別是:戶口簿、結婚證和獸醫填寫的牛羊疫苗注射情況表格。
屋外是空曠單調的山谷空地,四面環繞著光禿禿的矮山。羊圈也是石頭壘砌的,緊挨著石頭房子。
然而這樣簡陋寒酸的家對於小孩子胡安西來說,已經足夠闊綽了。爸爸每天都出去放羊,媽媽總是帶著小弟弟幹活、串門子。胡安西便常常一個人待在家裡,挎著他的「衝鋒槍」四處巡邏。一會兒鑽進羊羔棚里,從石頭牆內冒出一點點兒腦袋和一桿槍頭,警惕地觀察外面的情況;一會兒大叫著衝過山谷實施突襲,給假想中的目標一個措手不及。
他嘴裡念念有詞,爬上羊圈的石牆,從高處走了一大圈,再從斜搭在石牆上的木頭上小心翼翼蹭下來,然後匍匐前進,爬上石頭堆,再爬下石頭堆,經歷千山萬水來到家門口。神色凝重,耳朵緊貼地面聆聽一會兒,然後飛身撲向木頭門,一腳踹開,持槍叭叭叭一頓掃射,屋裡匪徒全都斃命。但他絲毫沒有放鬆警惕,側身閃進屋裡,跳上大通鋪,撲向小小的石頭窗洞,在那裡成功地擊斃了最後一個準備破窗而逃的漏網之魚。
在激烈的剿匪過程中,若是突然發現木板門上有根釘子鬆動突出了,他會立刻暫停劇情,把「衝鋒槍」掉個個兒,砰砰砰,完美地砸平它。
總之從來沒見這孩子閑過一刻鐘……問題是,他從哪兒學到的這一整套奇襲行為呢?吉爾阿特又沒電視可看。
胡安西最大的夢想是騎馬,但幾乎沒有機會,便只好騎羊,導致家裡的羊全都認得他了,一看到他就四散哄逃。
胡安西有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零食,那就是冰塊,不時去盛冰的大錫鍋里摸一兩塊,整天含在嘴裡啜得嗞啦有聲。哪怕正過著寒流,溫度到了零下。我一看到他吃冰塊的樣子就捂緊羽絨衣,泛起一身雞皮疙瘩。
胡安西也會有哭的時候。他非要逮一隻小羊羔,撲撲騰騰追來追去,半天都沒逮著,反而被羊羔後蹄狠狠蹭了一下,胳膊上刮破一大塊皮,血珠都滲了出來。這當然會很疼了,他就疼得哇哇大哭。但是大人過去一看,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就踢他一腳,走開了。他哭一會兒,自己再看看,血不流了,又繼續跑去抓羊,百折不撓。
依我看,傷得蠻重的。後來凝結了厚厚一層疤,直到我們搬家的那一天,疤還沒掉。
胡安西最愉快的夥伴是外婆扎克拜。外婆無比神奇,又遠比父母更溫和耐心,絕對能滿足孩子們的一切要求。胡安西在卡西的練習本上亂畫線條,並且聲稱他畫的是牛。阿帕(對年長女性的尊稱)看了說:「哪裡!牛是這樣的嘛——」
她捏著那截一寸來長的鉛筆頭,先畫一個圓圈,是牛的圓肚子,再往圓圈一側加個小圓圈作為牛頭,另一側加上尾巴,下面加四隻腳。這東西果然像牛,但要說像狗像羊也沒錯。
這種魔術似的即興創作使得胡安西興奮得大喊大叫。他和沙吾列兩個突然忙了起來,在房間里跑來跑去,尋找一切有形象的事物,指東指西地大喊:「阿帕!來個酒瓶!……阿帕再來一個湯勺!……」
在孩子們的要求下,外婆把房間里能有的所有東西,包括小凳、鏟子、柴火在內都畫了出來。然而,這簡陋房間里的生活用具畢竟極其有限,把筷子和饢餅也畫過之後,胡安西又要求畫老狗班班。於是阿帕便畫了一個和剛才的牛沒什麼不同的形象。
接下來阿帕還靠記憶畫出了只有在熱鬧的定居點才能看到的雞、西瓜和電視機,還畫了一棵掃帚一樣的樹。
於是第二天,胡安西在附近荒野空地上到處都畫滿了這種掃帚一樣的樹。因為他不許羊從有「樹」的地方經過,他爸爸阿依橫別克就打了他一頓。
胡安西的第二個好朋友是卡西。成為年輕女性的跟班似乎是所有小男孩的榮耀,卡西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見縫插針地打下手。
卡西說:「袋子!」他唰地從腰間抽出來雙手遞上。
卡西說:「茶!」他立刻跳下花氈衝出門外,把滿滿當當、嗞啦啦滾開的茶壺從火坑三腳架上拎回氈房——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說,這是多麼危險的行為啊。幾公斤重的大傢伙,稍微沒拿穩就會澆一身的沸水。但卡西這麼信任他,他一定感到極有面子。為了不辦砸這件大事,他相當慎重細緻:先把火堆扒平、熄滅,再尋塊抹布墊著壺柄小心平穩地取下壺,然後雙手緊緊提著,叉開小短腿,半步半步地挪進氈房。至於接下來把沸水灌進暖瓶,這個難度過大,他很有自知之明,並不逞強。
如此小心謹慎,毫不魯莽,我估計之前肯定被開水燙過,知道那傢伙的厲害。
胡安西雖然不是嬌慣的孩子,但總有蠻不講理耍孩子氣的時候。那時大家也都願意讓著他,反正容讓一個小孩子是很容易的事嘛。但一到勞動的時候,就再沒人對他客氣了。他也毫無怨言地挨罵挨打,虛心接受批評。
大家一起幹活時,勞動量分配如下:斯馬胡力﹥卡西﹥扎克拜媽媽﹥李娟﹥胡安西。
讓一個六歲小孩子的排名僅次於自己,實在很屈辱。但毫無辦法,這個排行榜是嚴肅的。比方說,背冰的時候,卡西背三十公斤,我背十幾公斤,胡安西背七八公斤,毫不含糊。
胡安西在參與勞動的時候,也許體力上遠遠不及成人,但作為勞動者的素質,那是相當成熟的。力所能及的事努力做好,決不半途而廢。心有餘而力不足的事,趕緊退讓一旁,不打攪別人,並且很有眼色,四處瞅著空子打下手。
童年是漫無邊際的,勞動是光榮的,長大成人是迫切的。胡安西的世界只有這麼大的時候,他的心也安安靜靜地只有這麼大。他靜止在馬不停蹄的成長之中,反覆揉搓這顆心,像卡西反覆揉面一樣,越揉越筋道。他無意識地在為將來成為一個合格的牧人而寬寬綽綽地做準備。但是這個秋天,胡安西就要停止這種古老的成長了,割禮完畢後他就開始上學。他將在學校里學習遠離現實生活的其他知識,在人生中第一次把視線移向別處。那時的胡安西又會有怎樣的一顆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