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精神尋找形式 零度以下的輝煌

這是入冬以後的廢園,城市的喧囂退避到了遠方,風中只有枯樹,靜謐的陽光中只有一個瘦削的身影和一隻巨大的相機鏡頭。我們看不見鏡頭後面的一雙迷醉的眼睛,但看到了鏡頭所攝下的令這雙眼睛迷醉的景象。在北京的藝術家圈子裡,劉輝對荷花的痴戀已經傳為佳話。連續五個秋冬,這個來自東北的青年畫家彷彿中了蠱一樣,流連在京郊每一片凋敗的荷塘邊,拍攝下了數千張照片,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便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賞荷原是中國文人的雅趣,所賞的是那浮香圓影的精緻,那出污泥不染的高潔,實際上是借荷花而孤芳自賞。所以,在古人的詠荷詩里,會屢聞「恨無知音賞」、「飄零君不知」一類的怨嘆。劉輝的意境當然與這一文人傳統毫不相干。他是來自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我幾乎要說他是來自荒野,他那北方漢子的粗獷性格中沒有多愁善感,也不受多愁善感的文字的暗示。同時,作為一個畫家,他對美的圖像又有敏銳的感覺。這兩者的結合,使他成為了一個壯美的頹荷世界的發現者。他誠然偏愛秋冬的荷塘,但是,他的作品表明,他對頹荷的喜愛不帶一絲傷感,相反是歡欣鼓舞的。他之所以歡欣鼓舞是因為他看見了美,這美如此直接地呈現在眼前,不容否認,也無須分析。你甚至不能說這是一種飄零的美、頹敗的美,因為飄零、頹敗這些字眼仍然給人以病態的暗示,而在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眼裡,凡美皆是健康的。在他的作品中,我們確實看到了飄零本身可以是一種豐富,頹敗本身可以是一種輝煌,既然如此,何飄零頹敗之有?

劉輝把自己的這個攝影集命名為《零度以下》,我覺得非常好。這個書名很中性,不標榜任何觀念也不宣告任何態度,確切地表達了他的藝術立場。他只是在看,也讓我們和他一起看,看世界從零度以上進入零度以下,看大自然的形態和顏色漸漸變化,看荷塘由柔藍變成堅白,荷干由黃粗變得黑細。最後,世界凝固在零度以下,這些黑鐵絲一樣的枝幹朝不同方向彎折成不同角度,在岩版一樣的冰面上意味深長地交錯密布,構成奇特的造型,像巫術,又像現代舞,像史前的岩畫,又像新潮的裝置作品。看到這些,我們不能不和劉輝一起驚喜。看並且驚喜,這就是藝術,一切藝術都存在於感覺和心情的這種直接性之中。不過,藝術並不因此而易逝,相反,當藝術家為我們提供一種新的看、新的感覺時,他同時也就為我們開啟了一個新的卻又永存的世界。劉輝的作品的確為我們展示了荷花的另一種存在,與繁花盛開相比,它也許更屬於世界的本質。我由此想到,世上萬事萬物,連同我們的人生,也一定都有零度以下的存在,有浮華凋盡以後的真實,等待著我們去發現和欣賞。

其實,若干年前,我也曾在冬日到過劉輝常去的那座廢園,當時也被頹荷的美震住了。然而,對於我來說,這個經驗似乎只具有偶然性,只是我的日常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很快被我遺忘了。乍看到劉輝的攝影,記憶立刻蘇醒,我心中不免羨慕,但是我不嫉妒。面對每一種特殊的美,常人未必無所感,卻往往用心不專,淺嘗輒止,事實上把它混同於一般的美了。只有極少數人,也許天地中唯有此一個人,會對之依依不捨,苦苦相戀,夢魂縈繞。我相信,這樣一個人對於這一種特殊的美是擁有特權的,他是真正的知音,那個世界理應屬於他。不久前,也是冬日,我隨劉輝重遊廢園,他對那裡一草一木的熟悉和自豪,真使我感到彷彿是在他家裡訪問一樣。有一會兒,我在岸上,看他立在荷干之間的樸素的身影,幾乎覺得他也成了一株荷干。於是我想,在一個藝術家和他所珍愛的自然物之間,冥冥中一定有著神秘的親緣關係。那麼,在這意義上,我應該說,劉輝看見並且讓我們看的就不僅是瞬時的圖像,更是他自己的古老而悠久的譜系。

2000.2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