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純粹的寫作 有這麼—本書

《讀書》編輯部轉來了某個讀者給我的一封信和一本書。書一看便知是寫信人自費印製的,不是正式出版物,但還算精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封面上「八旬自壽」四個字。一位老者,有此雅興,哪怕是附庸風雅,也不尋常了。一種寂寞和一種熱鬧同時撲向我的心間。

我隨手翻開,先從後面翻起。我吃驚了,竟是一篇篇這麼平淡雋水的散文,筆觸很大氣。接著往前翻,我不驚奇了,只感到歡喜。不管作者如何垂垂老矣而終於默默無聞,我知道我遇到了一位名副其實——不,有實無名——的好散文家。掩卷之時,不免略感不平。在劣貨招搖書肆的時候,這麼一本好書卻連合法身分也沒有。轉念一想,又釋然了。這一份冷清,縱然是命運,怎知不也是作者自然的選擇呢?

對於文壇掌故,我一向無知。從自序看,作者鶴西先生年輕時也是文學圈子中人。但從二十年代初就跳了出來,改行學農,從此以農為業。在一篇早年的散文里,他曾經說到自己「夢想要對生活告一個假,能夠活著,同時卻又在生活之外」。他後來的確告假了,向那名利場中的生活,包括文壇,竟告了這麼一個長長的假,再也沒有回到文壇來,做了一輩子的農人。也許正因為此,他為自娛寫的作品就有一般賣文者不易企及的真實動人的韻味。我自己對職業化的寫作素懷戒心,要我改行,我卻捨不得。真改了行,好興緻能否至老不衰,不被瑣碎的日常生活磨滅,就更不敢說了。我明白鶴西先生的自甘淡泊中的那一份執著有多麼不容易。

其實他所寫的無非是一些觸景生情的小感觸,一些淡淡的歡喜淡淡的哀愁,他也就淡淡地寫來,卻使我們不由得和他一起要為可愛的人生掉淚了。好散文是無法轉述的,我很想把我喜歡的段落指給你們看,唉,只是你們到哪裡去找這本書呢?

我相信那是他晚近的一篇文章,他務了好多年農,並且在一條山路旁安了家:「他常常需要到一個遠點的地方去,有時候是雨天,有時候是晴天,他踏著一蹬一磴的石級回來,多麼平凡的事,一個人回自己的家。雖是秋天了,還有點點熱,他上完一段石級,抹抹額上的汗。他是帶了淡淡的期望,淡淡的歡喜回了,沒有什麼,太陽曬得有點溫暖,他就帶回了這一個溫暖。」但是終有一天:「什麼時候了,我們這位朋友還沒有回來,他可是一位趕脫了車的乘客?」

的確平凡,只是平常人的平常心情。但是,讀了這樣的文字,誰能不覺得身上有點溫暖,而心裡又有點凄涼呢?

鶴西先生是在讀了我那篇《悲觀·執著·超脫》以後想到給我寄書和寫信的,這真是我的一個意外收穫。他在信里說,他也嚮往由執著而漸近超脫的境界,只是悲觀則與時俱增,老而彌甚。我知道我沒有能力撫慰他的悲觀,我該自問的是我有沒有能力學他的執著和超脫。

19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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