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文學沒有使命 論創作

無所事事的獨處是寫作者的黃金時刻。

寫作者需要閑散和孤獨,不但是為了獲得充足的寫作時間,更是為了獲得適宜的寫作心境。靈感是神的降臨,忌諱俗事攪擾和生人在場。為了迎接它,寫作者必須滌凈心庭,虛席以待。

完整充實的自我是進入好的寫作狀態的前提。因為完整反而感到了欠缺,因為充實反而感到了饑渴,這便是寫作欲。有了這樣的寫作欲,就不愁沒有題材,它能把碰到的一切都化為自己的食物並且消化掉。可是,當我們消散在事務和他人之中時,我們的自我卻是破碎虛弱的。煩擾中寫出的作品必有—種食欲不振的徵兆。

寫作中最愉快的時刻是,句子似乎自動裝束停當,排成隊列,向你走來。你不假思索,只是把這些似乎現成的美妙句子記錄到紙上。大約這就是所謂靈感泉涌、才思敏捷的時刻了。你陶醉在收穫的欣喜中,欣喜之餘又有些不安,不敢相信這麼多果實應當歸你所有,因為那播種、耕耘、醞釀的過程本是無意識的,你幾乎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竊取者。

一篇文章有無數種寫法。不論寫作前的構思多麼充分,寫作時仍會有種種似乎偶然的字句浮上心頭,落在紙上。寫作過程的每一次打斷都必然會使寫法發生某些變化。所以,我不相信有所謂不可改動一字的佳作,佳作的作者自己也一定不相信。

我抓住一條思緒,於是它自己開始工作,去連結、纏繞、吸附,漸漸變得豐厚,一篇文章就誕生了。

許多未被抓住的思緒卻飄失了。

朋友相聚,歡聲笑語,當時覺得趣味無窮。事後追記,為什麼就不那麼有趣了?肯定是遺忘了一點什麼:情境,心境,氣氛……

事過境遷,記錄事實是困難的。不存在純粹的事實。如果不能同時傳達出當時的意味,寫出的就不是當時的事實了。

任何一部以過去為題材的作品,都是過去與當下的混合。

當一個思緒或感覺突然浮現時,寫作者要善於隨時隨地把自己從周圍的環境中隔離出來。這時候,一切人、一切事物都不復存在,只有他自己和他的思緒、感覺構成了一個獨立的世界。

一首好詩寫出來之前,往往會有一種焦慮不安的感覺,似乎知道已經有某種東西產生了,存在了,必須立即把它找到,抓住,否則就會永遠消失。甚至有一種信念:連詞句也已經存在於某個地方,那是獨一無二、非此不可的詞句,它躲藏著,問題是要把它找出來。最貼切的詞句是找出來的,而不是造出來的。你一再嘗試,配上不同的詞眼,還是覺得不對勁。突然,你欣喜若狂了,一個準確無誤的聲音在你心裡喊道:「對,這就是我要找的!」

我用語詞之鎖鎖住企圖逃逸的感覺,打開鎖來,發現感覺已經死去。

文字與眼前的景物、心中的激情有何共同之處呢?所以,寫作是一件多麼令人絕望的工作。

愈是酣暢的夢,醒後愈是回憶不起來。愈是情景交融的生活,文字愈是不能記敘。

當我從別人的詩中發現一個我熟悉的但沒有捕捉到的感覺或意象時,我嫉妒了——我失落了的,卻被別人捕捉住了,就像垂釣時從我的釣鉤上逃脫的魚被別人釣到手了一樣。

在西方,現代藝術(詩、畫、音樂)的大師,往往一度曾是古典藝術的高手。可是據說在我們這裡有許多天生的現代派。

有時候,藝術創作中的敗筆反能提供一個契機,啟示新的發現,發展出一種新的風格或流派來。有意寫實,結果失敗了,然而誰知道失實之處會不會是一種成功的變形呢?

也許,意識的失誤,其實源於無意識中的真實。

那麼,寫實成功之作就是古典派作品,不成功之作就是現代派作品嗎?別開玩笑!

寫作如同收穫果實,有它自己的季節。太早了,果實是酸澀的。太遲了,果實會掉落和腐爛。

那麼,我大約總是掌握不好季節:許多果實腐爛了,摘到的果實又多是酸澀的。

有的人非得在課堂上,有個老師,才能學習。我非得離開課堂,獨自一人,才學得進去。

有的人非得打草稿,才能寫東西,哪怕是寫信。我寫東西不能打草稿,那樣會覺得現在寫的東西是不算數的,因而失去了寫的興緻。

海明威的啟發:寫景,要寫自己真正看到的,如此寫出的往往不華麗。那些寫得華麗的,其實是寫自己認為應該看到的,而非真正看到的,是用辭藻填補和掩飾自己的沒有看到。

叔本華說:形容詞是名詞的敵人。我說:名詞是動詞的屍體。

每當結束一篇文稿,便頓覺輕鬆。這種感覺,大約只有一朝分娩、走下產床的產婦才能領略,她又可以在戶內戶外到處走走,看看天空、太陽、街道和行人了。我就帶著這種輕鬆感,在街上慢悠悠地閑逛,讓人看看我也有無所事事的時候,為此感到一種可笑的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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