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文學沒有使命 詩歌創新和詩人使命——在一次研討會上的書面發言

我相信曾經有詩歌創新這樣的事發生,文學史家和文藝理論家不妨對之進行研究。我也相信還會有詩歌創新這樣的事發生,但無論什麼專家都無法對之預做設計。詩歌中一種新的形式、風格、流派的誕生,總是事實在先,個別人已經做出來了,然後才成為討論的對象。詩歌史上也有結派造勢的情形,但和詩歌的關係不大。最後起作用的是詩歌本身,許多熱鬧一時的潮流煙消雲散了,唯有真正的好作品才能長久流傳。

藝術當然要創新,但是,把創新當作主要的甚至唯一的目標,就肯定有問題。對於一個真正的詩人來說,詩歌是靈魂的事業,是內在的精神過程的表達方式。一個人靈魂中發生的事情必是最個性、最獨特的,不得不尋求相對應的最個性、最獨特的表達,創新便有了必要。所以,首要的事情是靈魂的獨特和豐富。

在我看來,中國當代詩人的主要問題是靈魂的平庸和貧乏。這個批評同樣適用於其他的文化從業者,包括小說家、畫家、理論家、學者等等。人們都忙於過外在生活,追求外在目標,試問有多少人是有真正的內在生活的?這個問題不解決,所謂創新不過是又一個外在目標而已,是用標新立異來掩蓋內在的空虛,更壞的是,來沽名釣譽。

我不怕危言聳聽,寧願把話說得極端一些:我認為詩人沒有社會使命。當然,一個人除了做詩人之外,還可以有別的抱負,例如做革命家、改革家、社會批評家等等。但是,在那種情況下,他所承擔的社會使命屬於他的後面這些角色,而不屬於他的詩人角色。當然,一個詩人也可以把詩作為武器,用來喚起民眾,打擊敵人,或者捍衛道統,迫害異端。但是,在那種情況下,他已經不是在寫詩,而是在做別的事情了。

之所以要把界限劃得這樣清楚,是為了給詩留出屬於它自己的位置。中國的傳統是「文以載道」、「詩言志」,詩和一切藝術沒有獨立的地位。在今天,「文以載道」好像不太香了,「詩言志」卻仍被視為天經地義。其實,詩所言之「志」和文所載之「道」是一回事,都是指儒家的道德理想,區別僅在於,「志」側重於主觀態度,「道」側重於客觀秩序。我的懷疑是,今日之強調詩人的社會使命,背後都有強烈的道德動機。可是,詩是超越於善惡的,詩人不是道德教師。

如果一定要說使命,詩人只有精神使命和藝術使命。在精神上,是關注靈魂,關注存在,關注人生最根本的問題。在藝術上,是錘鍊和發展語言的藝術。簡言之,詩人的使命就是寫出有深刻精神內涵和精湛語言藝術的好作品。毫無疑問,這樣的作品一定能在社會上發生有益影響,但是,這不是詩人刻意追求的目的,而只是自然的結果。而且,這種影響決非局限於狹義的道德教化。

20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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