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文學沒有使命 答《詩刊》雜誌問

1.您是什麼時候開始閱讀《詩刊》的,現在還讀嗎?

坦率地說,我從來沒有認真地讀過《詩刊》,最多只是偶然地碰到了,就翻一翻。不只是《詩刊》,別的文學雜誌我也很少讀。因為精力有限,我不是搞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我的閱讀分兩部分,一部分是專業閱讀,圍繞我所從事的哲學研究,另一部分是出於興趣的廣泛涉獵,以中外人文經典為主。至於雜誌,只限於翻看一下贈閱的,那已經很費時間了。

2.您對《詩刊》辦刊有何建議和希望,認為應從哪些方面進行改革?

由於我讀得太少,所以提不出什麼具體看法,只能籠統地說一說。中國是一個詩歌大國,寫詩的人很多,《詩刊》應該大有可為。我認為,最重要的是要打破門戶之見,別管老詩人還是新詩人,傳統還是前衛,知識分子味還是鄉土味,這個圈子還是那個圈子,眼睛只盯著好詩。要有一個野心,就是把各個角落正在產生的最好的詩都抓到手。辦好任何刊物的前提是自愛,有以發表佳作為榮、以發表平庸之作為恥的榮譽心。《詩刊》本應成為中國詩歌界的權威刊物,得到不同風格和流派的優秀詩人的公認,人們以在其上發表作品為榮。現在離這個標準差得很遠。當然,這不是光靠編輯的努力就能達到的,還必須改革現有的體制。

3.您最早接觸的新詩作品是什麼?在中國新詩領域裡,您最喜歡哪些詩人的作品?

我最早讀的是郭沫若的《女神》等作品,那是在中學裡。後來讀了戴望舒,很喜歡。上大學時,通過郭世英認識了張鶴慈,他那時不到二十歲,在小圈子裡以詩見長,寫的詩朦朧而唯美,與當時的主流詩歌截然不同,給我以全新的感覺。我保留著他的幾首短詩,即使用現在的眼光看,他也是很有詩才的。可惜的是,不久後他就被打成「反動學生」,送去勞教,他的創作生涯從此中斷。七十年代後期,朦朧詩浮出,我有一種似曾相識的驚喜之感。北島、顧城的詩,我都喜歡,但最喜歡的是芒克。後來讀詩就少了,韓東、于堅的若干作品給我留下了好印象。

4.在翻譯成中文的外國詩作中,您最喜歡哪些詩人的作品?

上大學時,我喜歡海涅、萊蒙托夫、普希金、雪萊、洛爾伽、馬雅可夫斯基,他們的作品始終放在我的手邊。後來還喜歡過龐德、茨維塔耶娃等等,最喜歡的則是里爾克。

5.有哪些中外詩人對你的創作發生了影響?

我不是詩人,寫詩只是在某一時期里受某種心情的驅使,可以說是偶爾為之。讀詩也往往是受心情的驅使,在詩歌中尋找一種莫名的寄託或感應。當然,潛移默化的影響是有的,但難以捋清。有些專業詩人也許會有意識地向某一位大師學習,我肯定不是這樣。通常是在讀詩的時候,會有某一句詩跳了出來,我看到了一種表達的可能性,過後甚至那一句詩也遺忘了,但那種可能性留下了。這樣日積月累,詩的感覺就越來越豐富了。從詩藝的角度看,我最欣賞的是,極新奇同時卻讓你感到是唯一準確的表達,極含蓄同時卻讓你感到是本質的完整呈現。

6.您的第一首詩是什麼,創作時有怎樣的感覺?

忘記了。幼兒常常口吐妙語,但都隨風飄逝,沒有人長大後能夠回憶起來。等到在老師家長的教誨下開始寫分行的句子時,寫出的多是幼稚的模仿。自發的寫詩也是始於模仿,但不再是按照老師家長的教誨,而是緣於自己的閱讀。最有意義的模仿不是對技巧的模仿,而是產生了一種衝動,渴望像正在閱讀的詩人那樣,用詩歌來說自己的心事。在這個時刻,一個可能的詩人誕生了。我的這個時刻發生在中學時期,在一個暑假裡,讀了唐詩宋詞之後,心醉神迷地寫了許多悲觀的詩詞。

7.您是研究哲學的,您認為詩歌與哲學的關係是怎樣的?

從歷史上看,詩歌和哲學都誕生於神話的母腹,有親密的血緣關係。在性格上,哲學近於男性,詩歌近於女性。後來,這兄妹(或姐弟)倆分了家,疏遠了,甚至互不相認。但是,在所有大詩人和一部分大哲學家身上,我們仍可辨認出鮮明的血緣聯繫。一切偉大的詩歌作品必有哲學的深度,都以獨特的方式對存在有所言說。不過,在詩歌中,哲學是含而不露的,是底蘊而不是姿態。在我看來,凡在詩歌中從事說教、玩弄玄虛、堆積概念的都是壞詩人,而沒有一個壞詩人會是一個好哲學家。

8.我們缺乏大詩人的原因何在,您對中國新詩的未來有何估計?

我們不只缺乏大詩人,也缺乏大哲學家、大科學家、大作曲家等等,所以,原因恐怕不能只從詩壇上尋找。我認為,原因很可能在於我們的文化傳統的實用品格,對純粹的精神性事業不重視、不支持。一切偉大的精神創造的前提是把精神價值本身看得至高無上,在我們的氛圍中,這樣的創造者不易產生,即使產生了也是孤單的,很容易夭折。現在的開放是一個契機,我希望我們不要只看到經濟上的挑戰,更深刻長遠的挑戰是在文化上。中國要真正成為有世界影響的文化大國,就必須改變文化的實用品格。一個民族擁有一批以純粹精神創造為樂的人,並且以擁有這樣一批人為榮,在這樣的民族中最有希望產生出世界級的文化偉人。

200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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