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文學沒有使命 自己的讀者

我一直是別人的讀者,不曾想到有一天我會擁有自己的讀者,更不曾想到擁有自己的讀者會成為我生活中一件多麼重要的事情。

事實上,在寫我的第一本書時,我腦中還沒有「自己的讀者」這個概念。至於暢銷,轟動,成功,出名,更是一絲影子也沒有。在想像中看到手稿印成鉛字,僅此就令我十分愉快了。我甚至連這也不敢多想。在想像中看到一堆完成了的手稿,僅此就足以鼓舞我不停地寫下去了。

書終於出版,正趕上書市。我混在人群里,偷偷看我的書一本本售出,心裡充滿欣喜之感。當時的心情是,恨不能偷偷跟這些買了我的書的人回家,偷偷看他們讀,偷偷觀察他們讀時臉上的表情。

不久,收到讀者的信了。一開始我很驚奇,彷彿這是一件意外的事。我知道有的書會產生社會反響,表現為專家權威的評論、新聞媒介的宣傳、獲獎等等,不過總疑心背後有作者或作者的朋友在活動,與讀者關係並不大,真的沒想到讀者和作者之間可以有如此直接的交流。後來發現,其實這很平常,幾乎每個作家都會收到欣賞者或崇拜者的來信。然而,儘管平常,每收到讀者的信,我仍然感到快樂,因為藉此我知道我有了自己的讀者。

作為讀者,我也有若干自己偏愛的作者,但我並不覺得我的偏愛對這些作者有什麼重要。要知其重要,自己必須是處在作者的位置上。對於一個作家來說,擁有一個偏愛其作品的讀者群——這便是我所說「自己的讀者」的含義——乃是第二等重要的事情。不言而喻,頭等重要的事情當然是作家本身的才華和創作。在此前提下,有了自己的讀者,他的才華便有了知音,他的創作便有了對象。作品層次有高低,讀者群的層次與之相應。曲高和寡,但和寡決非作曲者的目標。哪怕是曠世天才,他所希望的也不是一片沉默,而是更多的理解。當你知道世上有一些偏愛你的讀者期待著你的新作品時,你的創作無疑會受到非常有力的鼓舞。

有些作家喜歡和讀者直接見面,接受他們的歡呼和仰慕。我在這方面很不自信。我沒有吸引入的風度和口才,講演往往不成功。即使是某些讀者要求的個別會面,我也盡量迴避,以免他們失望,讓我怪內疚的。這不是傲慢,實在是自卑。比較適合於我的交流方式還是通信,從中我獲得了一些挺好的朋友。奇怪的是,一成朋友,即使未曾晤面,我也沒法再把他們當讀者了。我出了新書,他們也談感想,評得失,但那已是朋友的表態,不復是讀者的反響。只有不知來自何處的陌生讀者的來信,才能真正把讀者的感應帶給我,才能如實告訴我,我是否還繼續擁有自己的讀者。

有一段時間,讀者的來信源源不斷,數量相當多,我漸漸習以為常了。我想反正我會一本接一本地寫下去,讀者的感應也會一浪接一浪地涌過來,這種日子長著呢。然而,曾幾何時,一個長長的間隙出現了。偏偏在這時,又有一些昨天的聲音,對我的第一本書的反響的餘音,傳到了我的耳中。我寫這篇文章完全是受了它們的觸動,請允許我記錄下來——

「那時候我正讀大學本科,」一位專攻法國文學的研究生初次見面時對我說,「宿舍里只有一本你的書,我們排了次序,限定時間,夜晚熄燈後就打著手電筒看。」

有位女記者也是初次見面時告訴我,她認識一個在英國長大並且嫁了英國丈夫的少婦,那少婦在飛機上偶然地讀到我的書,愛不釋手竟說這是她最喜歡的一本書。「真奇怪,」女記者詫異地議論,「按理說她的文化背景很不同……」

某校有個研究生在一次事故中喪命,向我提到他的那位陌生朋友說:「他是我的一個同學的哥哥,上回我來北京,他談起你的書,非常興奮,我還答應帶他來見你呢。」

我黯然無言。這些零星傳到我耳中的聲音甚至比最熱情的讀者來信更使我感動,若不是有人因偶然機遇向我談到,我永遠不會知道我還有過那樣一些可愛的讀者。現在我才發現我是多麼想念我的讀者……

是的,一個作家擁有自己的讀者,乃是極大的幸運。這個偏愛他的讀者群,他從來信和傳聞中可揣摩一二,在整體上卻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必然也是不固定的,但它確確實實存在著,成為他的一個無形的精神家園。

常有人問我為什麼不出國。若有機會出去看看,我何樂而不為。然而,我的確從未有過也永遠不會有到國外久居乃至定居的念頭,理由很簡單,我認為也很充足,便是我不能失去自己的讀者。

19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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