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語言的聖殿 在失語和言說之間

翻開《沉重的睡眠》,讀了開頭的幾首詩,我就趕緊把書合上了。我意識到,這不是一本尋常的詩集,我不能用尋常的方式來讀它。作者必定有一些極其重要的事情要講述,這些事情對於他是性命攸關的,他首先和主要是在向自己講述,所以必須用最誠實的語言,沒有一個字是為所謂修辭的效果準備的。這是一個瀋陽人或一個中國人寫的詩嗎?當然不是。天地間有一種純粹的詩,它們的作者是沒有國別的,它們的語言也是不分語種的。在存在的至深處,人和語言都回到了本質,回到了自身,一切世俗的區分不再有意義。然而,作者畢竟是一個中國人,這在我的閱讀經驗中屬於例外,我又不能不感到驚奇。

那麼,是不是腦出血和由之導致的失語症創造了這個奇蹟呢?我無法猜度命運之神的詭譎的心思,只知道它在降予災難時十分慷慨,在顯示奇蹟時卻非常吝嗇。同樣的疾病奪去了許多人的聰明,而並沒有給他們靈感。我相信,發生在苗強身上的事情很可能是,一個一直在進行著的內在過程被疾病加速和縮短了,一下子推至極端,得到了輝煌的完成。不然的話,這個過程也許會很漫長,甚至會在外在生活的干擾下轉向和終止。

人們也許會在苗強的詩中讀出哲理,但是,他寫的決不是哲理詩。他的表達是超越於所謂抽象思維和形象思維的二分法的,——順便說說,這個二分法絕對是那些與哲學和詩都無緣的頭腦臆造出來的。他的表達同時是抽象和形象,玄思和想像,思辨和視覺。他的構思往往十分奇特,但同時你會驚訝於它的準確。一個人唯有在自己內心發現了存在的真理或存在的荒謬,才能這樣表達。在他的詩里,你找不到一個生僻的詞,他用那些普通的詞有力地表達了獨特的思緒和意象。他的語言富有質感和節奏感,你能感到這種特質不是外在的,而是來自一個沉浸於內在生活的人的執著和陶醉,他分明是在自吟自唱,享受著他對存在和語言的重大發現。

苗強的詩的主題,他所關注的問題,都是純粹精神性的。他的確是一個純粹的詩人。我在這裡略舉幾例——

詩人是什麼?是一個盲人旅行家,他「被某種無限的觀念所驅使,不知疲倦地週遊世界」,同時又「鄙夷一切可見的事物,一切過眼煙雲的東西」。(第十一首)詩人當然不能逃避現實,但可以忽略它,「就像一個穿過一片樹林的人,他一棵樹也沒有看到……他也許更關心腳下的道路,但在那一刻,誰也不能阻止他走在空中。」(第十七首)

因為詩人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裡,有著另一個自我。作者患病後,朋友說他以前的詩像讖語。他的感覺是:只是現實中的我中了讖,「而詩中的另一個我,照例在虛構的精神生活中沉淪或者上升,根本不受影響」。只要詩能長存於世間,「那麼是不是讖語,以及作者是誰,都不重要了,這些詩選中我做它們的作者,純屬偶然」。(第七十二首)

自我之謎是作者經常表達的一個主題。比如:沒完沒了地下著雪,我躲在玻璃窗後,看見有個郵差上路了(這個郵差是我),去報告雪的消息,讓那患有懷鄉病的人立刻趕回家鄉(那患有懷鄉病的人是我)。(第一首)不但有另一個自我,而且有許多個自我,這許多個自我之間的陌生和關切令人迷茫。

可是,自我又是虛無,自我的本質令人生疑。疾病使作者更強烈地感受到了這一點,因為「幾乎是一夜之間,另一個人完全取代了我」(第一百零一首)。「我只是我自己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最小的一部分」,我的大部分「是虛無,或者是抵禦虛無的慾望」。(第三十六首)虛無居住在我身上,所謂康復就是它不斷地縮小自己,隱藏起來,逐漸被遺忘。「事實上,我就像一枚硬幣,虛無始終佔據其中的一面,另一面的我以前對此一無所知。」(第八十二首)

與虛無相關的是時間:「我的家就像一個鐘錶匠的家,到處陳列著殘酷流逝的時間。」「我也是一種流逝的途徑」,但在眾多陳列的時間中,我又是「在殘酷流逝中的詰問」。(第十三首)

對疾病的感受:一個不會走路的人,把目光長久地停留在空中,和候鳥成為遠親,成為地上受傷的石頭。(第六首)春天來了,整個的我打開了,「而病人是摺疊的,即使打開了,也顯露出摺疊久了的痕迹。」(第四十五首)可是,疾病又是一個據點,是最後的隱身處。(第十八首)疾病使「我進入一種緊張的內心生活」,「生命停泊在疾病里日益壯大」。(第五十七首)

失語症使作者更加明白了語言的價值:「那些與事物一一對應的詞語都被一一瓦解,因此事物太孤單,太虛幻,不真實。」(第九首)「我好像是個殘缺不全的詞語,不知道意義何在,而那些完好無損的語詞,既熟悉又陌生,彷彿有了它們,我的一生會殷實而富足。」(第六十八首)對於詩人來說,語言構成了世界的另一極,是對抗自我之虛無和事物之虛幻的力量:「我一遍遍地穿過虛空,就像一個漁民,懷著巨大的喜悅慢慢地拉起漁網,我總是從虛空中拉出某種寶物。」(第六十六首)

苗強在病後總結說:「對我來說,失語症和語言鍊金術構成了語言對立的兩極。」其實這話對於一切純粹的詩人都是適用的。詩人並不生活在聲色犬馬的現實世界裡,他在這個世界裡是一個異鄉人和夢遊者,他真正的生活場所是他的內在世界,他孜孜不倦地追尋著某種他相信是更本質也更真實的東西。這種東西在現成的語言中沒有對應之物,因此他必然常常處於失語的狀態。可是,他不能沒有對應之物,而語言是唯一的手段,他只能用語言來追尋和接近這種東西。所以,他又必然迷戀語言鍊金術,試圖自己煉製出一種合用的語言。在這意義上,詩人每寫出一首他自己滿意的詩,都是一次從失語症中的恢複,是從失語向言說的一次成功突進。

在中國當代詩壇上,苗強的詩是一個例外,但這個例外證明了詩的普遍真理。

20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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