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語言的聖殿 走進一座聖殿

那個用頭腦思考的人是智者,那個用心靈思考的人是詩人,那個用行動思考的人是聖徒。倘若一個人同時用頭腦、心靈、行動思考,他很可能是一位先知。

在我的心目中,聖愛克蘇佩里就是這樣一位先知式的作家。

聖愛克蘇佩里一生只做了兩件事——飛行和寫作。飛行是他的行動,也是他進行思考的方式。在那個世界航空業起步不久的年代,他一次次飛行在數千米的高空,體味著危險和死亡,宇宙的美麗和大地的牽掛,生命的渺小和人的偉大。高空中的思考具有奇特的張力,既是性命悠關的投入,又是空靈的超脫。他把他的思考寫進了他的作品,但生前發表的數量不多。他好像有點兒吝嗇,要把最飽滿的果實留給自己,留給身後出版的一本書,照他的說法,他的其他著作與它相比只是習作而已。然而他未能完成這本書,在他最後一次駕機神秘地消失在海洋上空以後,人們在他留下的一隻皮包里發現了這本書的草稿,書名叫《要塞》。

經由馬振騁先生從全本中摘取和翻譯,這本書的輪廓第一次呈現在了我們面前。我是懷著虔敬之心讀完它的,彷彿在讀一個特殊版本的《聖經》。在聖愛克蘇佩里生前,他的親密女友B夫人讀了部分手稿後告訴他:「你的口氣有點兒像基督。」這也是我的感覺,但我覺得我能理解為何如此。聖愛克蘇佩里寫這本書的時候,他心中已經有了真理,這真理是他用一生的行動和思考換來的,他的生命已經轉變成這真理。一個人用一生一世的時間見證和踐行了某個基本真理,當他在無人處向一切人說出它時,他的口氣就會像基督。他說出的話有著異乎尋常的重量,不管我們是否理解它或喜歡它,都不能不感覺到這重量。這正是箴言與雋語的區別,前者使我們感到沉重,逼迫我們停留和面對,而在讀到後者時,我們往往帶著輕鬆的心情會心一笑,然後繼續前行。

如果把《聖經》看作唯一的最高真理的象徵,那麼,《聖經》的確是有許多不同的版本的,在每一思考最高真理的人那裡就有一個屬於他的特殊版本。在此意義上,《要塞》就是聖愛克蘇佩里版的《聖經》。聖愛克蘇佩里自己說:「上帝是你的語言的意義。你的語言若有意義,向你顯示上帝。」我完全相信,在寫這本書時,他看到了上帝。在讀這本書時,他的上帝又會向每一個虔誠的讀者顯示,因為也正如他所說:「一個人在尋找上帝,就是在為人人尋找上帝。」聖愛克蘇佩里喜歡用石頭和神殿作譬:石頭是材料,神殿才是意義。我們能夠感到,這本書中的語詞真有石頭一樣沉甸甸的分量,而他用這些石頭建築的神殿確實閃放著意義的光輝。現在讓我們走進這一座神殿,去認識一下他的上帝亦即他見證的基本真理。

沙漠中有一個柏柏爾部落,已經去世的酋長曾經給予王子許多英明的教誨,全書就借托這位王子之口宣說人生的真理。當然,那宣說者其實是聖愛克蘇佩里自己,但是,站在現代的文明人面前,他一定感到自己就是那支游牧部落的最後的後裔,在宣說一種古老的即將失傳的真理。

全部真理圍繞著一個中心問題: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因為,人必須區別重要和緊急,生存是緊急的事,但領悟神意是更重要的事。因為,人應該得到幸福,但更重要的是這得到了幸福的是什麼樣的人。

沙漠和要塞是書中的兩個主要意象。沙漠是無邊的荒涼,游牧部落在沙漠上建築要塞,在要塞的圍牆之內展開了自己的生活。在宇宙的沙漠中,我們人類不正是這樣一個游牧部落?為了生活,我們必須建築要塞。沒有要塞,就沒有生活,只有沙漠。不要去追究要塞之外那無盡的黑暗。「我禁止有人提問題,深知不存在可能解渴的回答。那個提問題的人,只是在尋找深淵。」明白這一真理的人不再刨根問底,把心也放在圍牆之內,愛那嫩芽萌生的清香,母羊剪毛時的氣息,懷孕或餵奶的女人,傳種的牲畜,周而復始的季節,把這一切看作自己的真理。

換一個比喻來說,生活像汪洋大海里的一隻船,人是船上的居民,把船當成了自己的家。人以為有家居住是天經地義的,再也看不見海,或者雖然看見,僅把海看做船的裝飾。對人來說,盲目兇險的大海彷彿只是用於航船的。這不對嗎?當然對,否則人如何能生活下去。

那個遠離家鄉的旅人,佔據他心頭的不是眼前的景物,而是他看不見的遠方的妻子兒女。那個在黑夜裡亂跑的女人,「我在她身邊放上爐子、水壺、金黃銅盤,就像一道道邊境線」,於是她安靜下來了。那個犯了罪的少婦,她被脫光衣服,栓在沙漠中的一根木樁上,在烈日下奄奄待斃。她舉起雙臂在呼叫什麼?不,她不是在訴說痛苦和害怕,「那些是廄棚里普通牲畜得的病。她發現的是真理。」在無疆的黑夜裡,她呼喚的是家裡的夜燈,安身的房間,關上的門。「她暴露在無垠中無物可以依傍,哀求大家還給她那些生活的支柱:那團要梳理的羊毛,那隻要洗滌的盆兒,這一個,而不是別個,要哄著入睡的孩子。她向著家的永恆呼叫,全村都掠過同樣的晚間祈禱。」

我們在大地上札根,靠的是日常生活中的牽掛、責任和愛。在平時,這一切使我們忘記死亡。在死亡來臨時,對這一切的眷戀又把我們的注意力從死亡移開,從而使我們超越死亡的恐懼。

人跟要塞很相像,必須限制自己,才能找到生活的意義。「人打破圍牆要自由自在,他也就只剩下了一堆暴露在星光下的斷垣殘壁。這時開始無處存身的憂患。」「沒有立足點的自由不是自由。」那些沒有立足點的人,他們哪兒都不在,竟因此自以為是自由的。在今天,這樣的人豈不仍然太多了?沒有自己的信念,他們稱這為思想自由。沒有自己的立場,他們稱這為行動自由。沒有自己的女人,他們稱這為愛情自由。可是,真正的自由始終是以選擇和限制為前提的,愛上這朵花,也就是拒絕別的花。一個人即使愛一切存在,仍必須為他的愛找到確定的目標,然後他的博愛之心才可能得到滿足。

生命的意義在最平凡的日常生活之中,但這不等於說,凡是過著這種生活的人都找到了生命的意義。聖愛克蘇佩里用譬喻向我們講述這個道理。定居在綠洲中的那些人習慣了安居樂業的日子,他們的感覺已經麻痹,不知道這就是幸福。他們的女人蹲在溪流里圓而白的小石子上洗衣服,以為是在完成一樁家家如此的苦活。王子命令他的部落去攻打綠洲,把女人們娶為己有。他告訴部下:必須千辛萬苦在沙漠中追風逐日,心中懷著綠洲的宗教,才會懂得看著自己的女人在河邊洗衣其實是在慶祝一個節日。

我相信這是聖愛克蘇佩里最切身的感觸,當他在高空出生入死時,地面上的平凡生活就會成為他心中的宗教,而身在其中的人的麻木不仁在他眼中就會成為一種褻瀆。人不該向要塞外無邊的沙漠追究意義,但是,「受威脅是事物品質的一個條件」,要領悟要塞內生活的意義,人就必須經歷過沙漠。

日常生活到處大同小異,區別在於人的靈魂。人擁有了財產,並不等於就擁有了家園。家園不是這些綿羊、田野、房屋、山嶺,而是把這一切聯結起來的那個東西。那個東西除了是在尋找和感受著意義的人的靈魂,還能是什麼呢?「對人唯一重要的是事物的意義。」不過,意義不在事物之中,而在人與事物的關係之中,這種關係把單個的事物組織成了一個對人有意義的整體。意義把人融入一個神奇的網路,使他比他自己更寬闊。於是,麥田、房屋、羊群不再僅僅是可以折算成金錢的東西,在它們之中凝結著人的歲月、希望和信心。

「精神只住在一個祖國,那就是萬物的意義。」這是一個無形的祖國,肉眼只能看見萬物,領會意義必須靠心靈。上帝隱身不見,為的是讓人睜開心靈的眼睛,睜開心靈眼睛的人會看見他無處不在。母親哺乳時在嬰兒的吮吸中,丈夫歸家時在妻子的笑容中,水手航行時在日出的霞光中,看到的都是上帝。

那個心中已不存在帝國的人說:「我從前的熱忱是愚蠢的。」他說的是真話,因為現在他沒有了熱忱,於是只看到零星的羊、房屋和山嶺。心中的形象死去了,意義也隨之消散。不過人在這時候並不覺得難受,與平庸妥協往往是在不知不覺中完成的。心愛的人離你而去,你一定會痛苦。愛的激情離你而去,你卻絲毫不感到痛苦,因為你的死去的心已經沒有了感覺痛苦的能力。

有一個人因為愛泉水的歌聲,就把泉水灌進瓦罐,藏在柜子里。我們常常和這個人一樣傻。我們把女人關在屋子裡,便以為佔有了她的美。我們把事物據為己有,便以為佔有了它的意義。可是,意義是不可佔有的,一旦你試圖佔有,它就不在了。那個凱旋的戰士守著他的戰利品,一個正裸身熟睡的女俘,面對她的美麗只能徒喚奈何。他捕獲了這個女人,卻無法把她的美捕捉到手中。無論我們和一個女人多麼親近,她的美始終在我們之外。不是在佔有中,而是在男人的欣賞和傾倒中,女人的美便有了意義。我想起了海涅,他終生沒有娶到一個美女,但他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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