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時間森林 小學坡

我過去在小學坡上小學。小學坐落在縣城公園旁一座小山坡的坡頂上,所以那坡就叫「小學坡」,那學校也被叫作「小學坡小學」。有一百多級青石台階通向坡頂。我七歲,我外婆帶我去小學坡報到,讀學前班。我爬坡爬了一半,就實在爬不動了,我外婆就把我背了上去。

那時我七歲,我外婆七十五歲。我剛從新疆回到內地,水土不服,渾身長滿毒瘡,臉上更是瘡疊瘡、疤連疤,血肉模糊。吃一口飯都扯得兩頰生痛。所以話就更少說了。但是我不哭。我從小就不哭。我母親說我只在剛生下來時,被醫生倒提著,拍打了兩下屁股,才「哇」地哭了兩聲。從此之後就再也沒哭過了。生病了、肚子餓了、摔跤了,最多只是「哼哼」地呻吟兩下。甚至三歲那年出了車禍,腿給碾斷了,都沒有實實在在地哭出來一聲。我母親說我小時候實在是一個溫柔安靜的好孩子。可是後來我就開始哭了。發生了什麼事情呢?我這一哭便驚天動地。我歇斯底里,我邊哭邊耍潑,我滿地打滾,不吃飯,不上床睡覺,神經質,撕咬每一個來拉勸的人,狂妄,心裡眼裡全是恨意。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看到了什麼?什麼刺激到了我?什麼讓我如此無望?

我在小學坡上學。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但是今天晚上吃飯時,外婆突然問我:「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在小學坡上學的事情?」

「記得。」

「那你記不記得你說了一句什麼話?」

「什麼話?」

她就複述了出來。

令我瞬間跌落進廣闊無邊的童年之中……在那裡四處尋找……但是沒有那句話……

那句話已被我刻意忘記了,沒想到卻去到了我外婆那裡。她悄悄替我記住,替我深深珍藏心底。她九十二歲,我二十四歲。

「你給我說了那句話後,我就天天到小學坡接你回家,坐在坡下堰塘邊上的亭子里,等你放學……」

然後她做夢一樣喚著我小名:「幺幺,幺幺……我的幺妹仔喲……」

我在小學坡上學。莫非正是我在對外婆說過那樣的一句話後,才開始哭的?才開始了我一生的哭,我一生的無所適從,我一生的愧意和恨意……我曾說過那樣一句話,我曾惡毒地,以小孩子的嘴,故作天真地說出。那樣的一句話,我再也不想重複第二遍了!我外婆九十二歲,她快要死了,她死之後,就再也沒有人知道了!我懷著死一般強烈的愧疚與悲傷,講述這些過去的事情,一重又一重地埋葬那一句話。並藉此埋葬我曾經種種的無知與輕慢。並開始報復。

我在小學坡上學。每天踩一百多級台階,背著書包,走進校園。我的書包很難看,打滿了補丁。在那個時候,我已經知道很多事情的區別了——男和女,美和丑,好和壞。我七歲,已經有了羞恥之心。我背著這書包去上學,開始知道自己與其他同學的區別。我七歲,在學前班裡年齡最大。我還在我媽媽身邊的時候,她一直不肯讓我上學的,因為我早上總是睡懶覺。我媽可憐我,看我睡那麼香,不忍心叫我起床。於是我上學總是遲到,總是被老師體罰。有一次,我媽路過學校,順道去看我,剛好碰到我正在被罰站。那時全班同學都坐著,就我一個人孤零零站在教室最後面的角落裡,背對著大家,鼻子緊貼著牆壁。於是她和老師大吵一架,堅決把我領回了家。她自己買了課本教我識字。那時她是農場職工,白天下地幹活,晚上回來陪我玩積木,讀童話。那樣的日子沒有邊際。我總是一個人在戈壁灘上安靜地玩耍,遠處是一排一排的白楊林帶,再遠處是無邊的土地。高大的大馬力拖拉機呼嘯而來,呼嘯而去。我母親就在那裡。

我在小學坡上學。我開始醞釀一句話,並找了個機會故作天真地說出它,令我外婆對我愧疚不已。每天快放學的時候,她便到小學坡下堰塘邊的亭子里等我,接我回家。堰塘蓋滿了荷花。一座彎彎曲曲的卧波橋橫貫堰塘一角,中間修著緊貼著水面的石台,石台一側就是那個亭子。我外婆就坐在裡面,往小學坡這邊張望。亭子里總是有很多人,全都是老人。說書的、唱段子的、擺龍門陣的。我外婆也是老人,但她和他們不一樣。一看就知道不一樣。她是拾破爛的。她手上永遠拎著一兩張順手從垃圾箱里拾來的紙殼板、一隻空酒瓶、一卷廢鐵絲或一根柴禾。她衣著破舊,但笑容坦然而喜悅。她看到我了。她向我招手。她站了起來。

我在小學坡上學。我發現除了我以外,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被拋棄了。只有我的外婆天天坐在坡底的亭子里等我回家,風雨無阻,從不改變。她一手抓著一張紙殼板,另一手握著一個空酒瓶。我們一起往家走。路過南門外的城隍廟,稱二兩肉;路過「衙門口」那一排大垃圾桶時,逐個看一看,扒一扒。我和她緊挨著,也趴在桶沿上往裡看,不時地指點:「那裡,那裡……這邊還有個瓶蓋蓋……」我外婆是拾垃圾的,我們以此為生。我是一個在垃圾堆上長大的孩子。我們家裡也堆滿了垃圾。我外婆把它們拾回來,我就幫忙將它們進行分類。鐵絲放在哪裡,碎玻璃放在哪裡,爛布頭放在哪裡,廢紙放在哪裡,我熟門熟路。我的雙手又麻利又歡快。我知道這些都是有用的東西,這些東西可以換錢。這些東西幾乎堆滿了我們的房間。我們家在一個狹小擁擠的天井裡,是上百年的木結構房屋,又暗又潮,一共不到八個平方。擠著沒完沒了的垃圾、一隻爐子、五十個煤球、一隻泡菜罈子、一張固定的床,還有一張白天收起晚上才支開的床。生活著我、我外婆和我外婆的母親——我外婆的母親一百多歲了。而我七歲。我外婆的母親是我生命中第一個無法理解的人,第一個虧負的人。後來她的死與我有關。

我在小學坡上學。更多的事情我不想再說了。我每寫出一個字,都是在筆直地面對自己的殘忍。那些過去的事情,那些已經無法改變的事情,被我遠遠甩掉後,卻紛紛堆積到我的未來。繞不過去。怎麼也繞不過去。我在小學坡上學,坡下堰塘邊的卧波橋上那個亭子,也繞不過去。我放學了,我和同學們走下長長的台階。後來我離開身邊的同學,向那亭子走去。我外婆一手握著一個空酒瓶,另一隻手拿的卻是一個新鮮的紅糖餡的白面鍋盔!她幾乎是很驕傲地向我高高晃動那隻拿著麵餅的手。更多的事情我不想再說了。

但是,我還是在小學坡上學。春天校園裡繁花盛開。操場邊有一株開滿粉色花朵的樹木,細密的花朵累纍堆滿枝頭。我折了一枝,花就立刻抖落了,手上只握了一枝空空的樹枝。後來被老師發現了,他們把我帶進一個我從沒去過的房間,像對待一個真正的賊一樣對待我。我七歲。我不是賊。我長得不好看,滿臉都是瘡,但那不是我的錯。我在班上年齡最大,學習最差,那也不是我的錯……我們家是拾垃圾的,專門撿別人不要的東西——那仍然不是什麼過錯呀!在別人看來,那些垃圾都是「骯髒」,可在我看來,它們是「可以忍受的骯髒……」我沒有做錯什麼,同時,我也實在不知何為「錯」。我真的不知道花不能摘,不是假裝不知道的。所有人都知道花不能摘,就我不知道,這就是「錯」嗎?……我緊緊捏著那枝空樹枝。我被拋棄了。

我還是在小學坡上學。每天放學回家,就幫外婆分類垃圾。那是我最大的樂趣。那些垃圾,那些別人已經不要了的東西,現在全是我們的了。我們可以用它們換錢,也隨意使用它們。紙箱子上拆下來的金色扣釘,擰成環就成了閃閃發光的戒指;各種各樣的紙盒子,可以用來裝各種各樣的好東西;白色的泡沫板,削一削可以做成船,插滿桅杆,掛上旗子,然後放進河裡目送它遠遠遊走;寫過字的紙張卻有著潔凈的背面,可以描畫最美麗的畫歷上的仙女;最好的東西就是那些漂亮的空瓶子,晶瑩透亮,大大小小都可以用來過家家……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我在人類製造的廢棄物堆積的海洋中長大,隱秘地進行著微不足道的改變。只有我知道,人製造垃圾的行為,是多麼可怕……

是的,我在小學坡上學。那個坡又是什麼堆積而成的呢?我每天走下一百多級台階,走向堰塘邊的亭子。我外婆站在陽光中對我笑。她的圍裙鼓鼓地兜在胸前。我走近了一看,又兜著一堆廢銅爛鐵。我在裡面翻找,找出來一大串鑰匙。我很高興,就把這串鑰匙用繩子穿了掛在胸前。但是同學們都笑話我,雖然他們胸前也都掛著鑰匙。我終於明白了——我這串鑰匙實在太多了,大大小小、長長短短,共二三十把呢。誰家也沒有那麼多可開的門啊,況且我家的門也從來不用上鎖。我家還不到八個平方,我一百多歲的老外婆整天坐在家裡,坐在一堆垃圾中間守著家。這個家裡也實在沒有什麼害怕失去的貴重物品。就算上鎖的話,我家的門也什麼都關不住的。那門是舊時的樣式,兩扇對開,近兩米高,又厚又沉。沒有合頁,上下兩端都插在木製門臼里。用了一百多年,門臼淺了,輕輕一抬,門就可以被拿掉。門上破了一塊兩個巴掌寬的門板,可以輕鬆地鑽進去一個小孩子。我的同學來我家玩,她們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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