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時間森林 報應

我總是那麼快樂,總是會有那麼多的,讓人沒法不心滿意足的事情紛至沓來——生命健康,陽光充足,食物香美,慷慨的友情,還有榮譽。

我幾乎每天都在笑,輕鬆自在地與人交談,享受著盡情表現和盡情溝通的愜意。

我太容易歡樂了,太容易歡樂了,太容易顫抖了……

這是不正常的。

因為同樣地,我也太容易悲傷了……

我深深憎惡這「悲傷」,這是恥辱。你不會明白為什麼:僅僅因為容易落淚而深感羞辱……

有人對我說:「家裡老人還好吧?」

我張口結舌,淚落如雨。

還有人說:「若有什麼難事一定給我電話。」

我苦苦忍著,眼圈通紅,眼淚終於忍住了,鼻水卻流了出來。

容易被感動,應該不是什麼過錯,應該是人格健全者的特徵之一。但在我,卻沒那麼簡單,如同受了詛咒一般……

我與那人面對面坐著,他簡單的話語如此輕易就斷開無可測量的落差,形成深淵,瞬間令我墜落下去。並始終維持著這墜落的狀態,不知下面還有多深。

我們面對面坐著,之間的那種不平等的東西暗中涌盪,加劇著友誼結構的不穩定。卻遲遲不能傾覆。傾覆之前的重心全落在我這方,我實在支撐不住,眼淚便奪眶而出。

但這不平等並不是對方強加於我的,而是從我內心深處湧出,像是被喚醒了的事物。它手指一面鏡子,讓我仔細地照,再讓我仔細地照,強調我真實的模樣。

容易感動——於我,更像是某種生理現象,而非情感現象。

容易感動——條件反射一般,流淚,流淚,說流就流,說崩潰就崩潰。

有人對我說:「你會更加幸福。」

我哭。

有人說:「晚飯不要吃涼食,小心胃病……」

我也哭。

邊哭邊在恐懼中掙扎:這哭泣為什麼停不下來?這哭泣為什麼停不下來?!……我怎麼了?我的身體被拋棄了,拋棄在那人的對面,斜坐著,洶湧落淚,一籌莫展。

而對方更為一籌莫展。他坐立難安,心裡直犯嘀咕,想不通這人怎麼會有這樣的毛病……並發誓下次再也不和我單獨相處了。

這一定是不正常的!在那樣的時候,我與我的悲傷相比,根本是渺小細末的。這悲傷如此強大,源源不斷傾瀉能量,無邊無際地鋪展開去。我被牢牢控制,像是被疾病或傷痛控制了一般……這悲傷與其說是悲傷,不如說是以我為出口,通過我來到這世上的另外的一個強悍生命。這是不正常的……我不能坦然接受別人的好意,我如此驚恐不安,這恐怕就是報應,不曉得是誰的詛咒在盯梢……要我永遠不能擁有一顆清靜平和的心。

可是,在很久以前卻不是這樣的。至少,在兒童時代很長的一段記憶里——雖然也會因某事大哭不止,但似乎從沒出現過這方面的不安……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發生了什麼事呢?我拚命尋找成長中類似於「分水嶺」之類的界線,又發現,我似乎從未曾改變過。

我的童年時代一直和外婆、外婆的母親——我稱之為「老外婆」——三個人一起生活。那時,外婆八十歲了,外婆的母親也一百多歲了。在我十三歲的那年春天,一百零七歲的老外婆過世,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失去親人的經歷。但那時還不大懂得「失去」是什麼意思。

那時的我一點兒也不悲傷。我頭戴白花,胳膊上套著黑袖章,舉著招靈幡腳步輕鬆地走在送葬隊伍的最前面。田野碧綠,清晨的乳白色霧氣還沒散盡,繚繞在四野。一些街坊鄰居扛著紙房子、紙床什麼的走在後面。因為老外婆年齡實在很大了,大家為了表示尊敬,也大都頭纏白帕子,以孝子的名義送行。

我不時地回頭看看那方黑漆漆的棺木,老外婆好端端地躺在裡面。我想了又想,想不出人死了與沒死有什麼區別。我哼著歌兒,如郊遊一般,踩著田埂上成片的野菊花,不時地彎腰採摘一束。鄉下視野開闊,空氣清新,總是有農人遠遠地站住,肩上扛著鋤頭,往這邊看過來。

很久後才到了地方,墳地在縣郊水庫邊山坡上的一小片松樹林里。有人已經在那裡挖墳坑了。我便扔了幡子跑到旁邊的小樹林里玩。等外婆喚我過去時,棺材已經放下墳坑。外婆讓我學著她的樣,用衣裳前襟兜著一捧土,繞著棺材走一圈,然後把土倒在棺蓋上。再用後襟兜土,繞著棺材再走一圈,再倒一次。

然後又折騰了些儀式。所有人這才七手八腳地把堆積在墳坑四周的泥土推下去,蓋住棺材。

眼看著泥土一點點遮住了棺蓋,我這才有些慌張。這時,外婆突然倒下,趴在坑邊,痛哭出聲,大聲喊道:「媽!我的媽啊……」我也如大夢初醒一般,天塌下來一般,淚如雨下,渾身發抖,不能自已……

非要找一個「分水嶺」的話,就只能是那時了。因為那個記憶強烈深刻得似乎就發生在剛才……莫非就是從那時起落下了失控的毛病?莫非從那時起,就變得動不動就哭,動不動就崩潰,沒有任何先兆……否則的話,還會因為什麼呢?

回想和老外婆共同生活的那些年裡,我居然從不曾好好地同她說一句話,從不曾仔細地端詳過她一番。

我們祖孫三人,在四川樂至縣南亍一個普通的天井裡生活。我們的房子是那種年代久遠的木結構建築,牆壁是竹篾編的,糊了薄薄一層泥巴。房屋面積不過七八個平方。老外婆的床支在角落裡,掛著沉重破舊的深色幔帳。我和外婆睡的床則白天收起來,晚上才支開。除了床以外,我們所有的家私是一隻泡菜罈子,一隻大木盆,一隻陶爐,老外婆床下有幾十個蜂窩煤球,十多斤劈柴,還有她的木馬桶。床邊靠著她的竹椅,再旁邊是一把巴掌大的小竹几,對面一步之遙放著一隻木櫃,此外還有一把板凳。我外婆是拾破爛的,因此,凡能塞點東西的地方,都擠滿了她從外面拾回來的瓶瓶罐罐和紙頭破布。地面是凸凹不平的泥地,沒有鋪石板也沒有鋪青磚。

在我小的時候,從來不覺得這些有什麼不好。我們住的那個天井裡,其他人家差不多也都是同樣的情形。現在想來,都是「窮人」吧?大家都貧窮而坦然地生活著,仔細地花錢,沉默著勞動,能得到則得到,能忽略則忽略。我們這些孩子,則歡樂地在童年中奔跑,在對薄荷糖和兔子燈籠的嚮往中呼啦啦地長大。

每天生活中都在發生那麼多的事情,每一件事情都在不停地膨脹。令童年滿滿當當。我衝過巷子,衝進天井,一路大喊大叫,對直衝向井台,「通!」地把鐵桶扣進井眼,拎起滿悠悠清汪汪的一桶水,趴上去喝個夠,然後把整個腦袋埋進冰沁的水中,不停地晃蕩,好好地涼快涼快。

要是外婆在家,看到我這個樣子非給罵死不可。但老外婆永遠不會罵我,再說我一點也不怕她。她癱瘓多年,整天只知道軟趴趴地靠在竹椅上,一句話也不說,遙遠地看著我。

那些日子裡……回想起來,彷彿一切隨時都可以重來一般!彷彿我可以隨時走進那條深深的巷子,撫摸巷子兩側的木板牆和竹篾牆,踩著腳下每一塊紋理無比熟悉的青石板,走進天井,跨進我家高高的門檻……可以筆直地走向老外婆,大聲地呼喚她,跪倒在她竹椅前,趴在她雙膝上痛哭,親吻她蒼白的雙手……

彷彿一切從不曾真正地過去,彷彿隨時可以醒來……醒來,厚重的深藍色蚊帳低垂,木格子窗欞外的空氣明亮安靜。老外婆艱難地起身,艱難地穿上斜襟罩衣。然後坐在高高的床沿上,緩慢地,一圈一圈地纏著裹腳布。裹腳布盡頭系了枚黃燦燦的小銅錢。她纏到最後,就把那枚小銅錢仔細地別在帶子里。

總有一天,我會回到過去,親自替她纏一回,邊纏邊落淚……我從不曾像如今這樣深切地體會到:時間並不是流逝著的!那片刻不停地行進著的只是時間呈現給我們的模糊面目……而在時間內部,是博大開闊的。若將它的每一刻,每一剎那,都無限地細分開來的話,會發現,時間的行進,其實都在向著「停止」無限地靠攏。

使我所記起的那些事情,總是一不留神就把我拉回到過去,令我清晰地停止在某個過去時刻,動彈不得,並以那一刻為起點,緩慢地重來一遍……

我從來都不曾隨著時間而去,永遠都停止在過去一些時刻里,承受著當時的重負……

似乎老外婆和老房子里的其他家私沒什麼不同。那麼安靜、陳舊,從不曾流露過任何意願。

偶爾會有那麼一兩次,她會吃力地翻摸貼身的衣服,取出一小疊毛幣分幣,耐心地數出一毛五分錢。再耐心地等待我出現在她面前,往往是一等就是大半天。

她說:「娟啊,我想吃鍋盔。」

我說:「老外婆,你想吃甜的,還是鹹的?」

她總是回答:「在許啥子。」

意思就是隨便什麼都行。

每次買回來,她總是會和我分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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