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生命的內在意義 人生邊上的智慧——讀楊絳《走到人生邊上》

楊絳九十六歲開始討論哲學,她只和自己討論,她的討論與學術無關,甚至與她暫時棲身的這個熱鬧世界也無關。她討論的是人生最根本的問題,同時是她自己面臨的最緊迫的問題。她是在為一件最重大的事情做準備。走到人生邊上,她要想明白留在身後的是什麼,前面等著她的又是什麼。她的心態和文字依然平和,平和中卻有一種令人欽佩的勇敢和敏銳。她如此誠實,以至於經常得不出確定的結論,卻得到了可靠的真理。這位可敬可愛的老人,我分明看見她在細心地為她的靈魂清點行囊,為了讓這顆靈魂帶著全部最寶貴的收穫平靜地上路。

在前言中,楊先生如此寫道:「我正站在人生的邊緣上,向後看看,也向前看看。向後看,我已經活了一輩子,人生一世,為的是什麼呢?我要探索人生的價值。向前看呢,我再往前去,就什麼都沒有了嗎?當然,我的軀體火化了,沒有了。我的靈魂呢?靈魂也沒有了嗎?」這一段話點出了她要討論的兩大主題:一是人生的價值,二是靈魂的去向,前者指向生,後者指向死。我們讀下去便知道,其實這兩個問題是密不可分的。

在討論人生的價值時,楊先生強調人生貫穿靈與肉的鬥爭,而人生的價值大致取決於靈對肉的支配。不過,這裡的「靈」,並不是靈魂。楊先生說:「我最初認為靈魂當然在靈的一面。可是仔細思考之後,很驚訝地發現,靈魂原來在肉的一面。」讀到這句話,我也很驚訝,因為我們常說的靈與肉的鬥爭,不就是靈魂與肉體的鬥爭嗎?但是,接著我發現,她把「靈魂」和「靈」這兩個概念區分開來,是很有道理的。她說的靈魂,指不同於動物生命的人的生命,一個看不見的靈魂附在一個看得見的肉體上,就形成了一條人命,且各自稱為「我」。據我理解,這個意義上的靈魂,相當於每一個人的內在的「自我意識」,它是人的個體生命的核心。在靈與肉的鬥爭中,表面上是肉在與靈斗,實質上是附於肉體的靈魂在與靈斗。所以,楊先生說:「靈魂雖然帶上一個『靈』字,並不靈,只是一條人命罷了。」我們不妨把「靈」字去掉,名之為「魂」,也許更確切。

肉與魂結合為「我」,是鬥爭的一方。那麼,作為鬥爭另一方的「靈」是什麼呢?楊先生造了一個複合概念,叫「靈性良心」。其中,「靈性」是識別是非、善惡、美醜等道德標準的本能,「良心」是遵守上述道德標準為人行事的道德心。她認為,「靈性良心」是人的本性中固有的。據我理解,這個「靈性良心」就相當於孟子說的人性固有的善「端」,佛教說的人皆有之的「佛性」。這裡有一個疑問:作為肉與魂的對立面,這個「靈性良心」當然既不在肉體中,也不在靈魂中,它究竟居於何處,又從何方而來?對此楊先生沒有明說。綜觀全書,我的推測是,它與楊先生說的「大自然的神明」有著內在的聯繫。這個「大自然的神明」,基督教稱作神,孔子稱作天。那麼,「靈性良心」也就是人身上的神性,是「大自然的神明」在人身上的體現。天生萬物,人為萬物之靈,靈就靈在天對人有這個特殊的賦予。

接下來,楊先生對天地生人的目的有一番有趣的討論。她的結論是:這個目的絕不是人所創造的文明,而是堪稱萬物之靈的人本身。天地生人,著重的是人身上的「靈」,目的當然就是要讓這個「靈」獲勝了。天地生人的目的又決定了人生的目的。唯有人能夠遵循「靈性良心」的要求修鍊自己,使自己趨於完善。不妨說,人生的使命就是用「靈」引導「魂」,使之成為名副其實的「靈魂」。用這個標準衡量,楊先生對人類的進步提出了質疑:幾千年過去了,世道人心進步了嗎?現代書籍浩如煙海,文化普及,各專業的研究務求精密,皆遠勝於古人,但是對真理的認識突破了多少呢?如此等等。一句話,文明是大大發展了,但人之為萬物之靈的「靈」的方面卻無甚進步。

尤使楊先生痛心的是:「當今之世,人性中的靈性良心,迷濛在煙雨雲霧間。」這位九十六歲的老人依然心明眼亮,對這個時代偏離神明指引的種種現象看得一清二楚:上帝已不在其位,財神爺當道,人世間只成了爭權奪利、爭名奪位的戰場,窮人、富人有各自操不完的心,都陷在苦惱之中……在這個物慾橫流的人世間,好人更苦:「你存心做一個與世無爭的老實人吧,人家就利用你、欺侮你。你稍有才德品貌,人家就嫉妒你、排擠你。你大度退讓,人家就侵犯你、損害你。你要保護自己,就不得不時刻防禦。你要不與人爭,就得與世無求,同時還要維持實力,準備鬥爭。你要和別人和平共處,就先得和他們周旋,還得準備隨處吃虧……」不難看出,楊先生說的是她的切身感受。她不禁發出悲嘆:「曾為靈性良心奮鬥的人,看到自己的無能為力而灰心絕望,覺得人生只是一場無可奈何的空虛。」

況且我們還看到,命運慣愛捉弄人,笨蛋、渾蛋安享富貴尊榮,不學無術可以欺世盜名,有品德的人一生困頓不遇,這類事例數不勝數。「造化小兒的胡作非為,造成了一個不合理的人世。」這就使人對上天的神明產生了懷疑。然而,楊先生不贊成懷疑和絕望,她說:「我們可以迷惑不解,但是可以設想其中或有緣故。因為上天的神明,豈是人人都能理解的呢?」進而設問:「讓我們生存的這麼一個小小的地球,能是世人的歸宿處嗎?又安知這個不合理的人間,正是神明的大自然故意安排的呢?」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楊先生的潛台詞是:這個人世間可能只是一個過渡,神明給人安排的真正歸宿處可能在別處。在哪裡呢?她沒有說,但我們可設想的只能是類似佛教的凈土、基督教的天國那樣的所在了。

這一點推測,可由楊先生關於靈魂不滅的論述證明。她指出:人需要鍛煉,而受鍛煉的是靈魂,肉體不過是中介,鍛煉的成績只留在靈魂上;靈魂接受或不接受鍛煉,就有不同程度的成績或罪孽;人死之後,肉體沒有了,但靈魂仍在,鍛煉或不鍛煉的結果也就仍在。她的結論是:「所以,只有相信靈魂不滅,才能對人生有合理的價值觀,相信靈魂不滅,得是有信仰的人。有了信仰,人生才有價值。」

那麼,楊先生到底相信不相信靈魂不滅呢?在正文的末尾,她寫道:「有關這些靈魂的問題,我能知道什麼?我只能胡思亂想罷了。我無從問起,也無從回答。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不知為不知』,我的自問自答,只可以到此為止了。」看來不能說她完全相信,她好像是將信將疑,但信多於疑。雖然如此,我仍要說,她是一個有信仰的人,因為在我看來,信仰的實質在於不管是否確信靈魂不滅,都按照靈魂不滅的信念做人處世,好好鍛煉靈魂。孔子說「祭神如神在」,一個人若能事事都懷著「如神在」的敬畏之心,就可以說是有信仰的了。

楊先生向許多「聰明的年輕人」請教靈魂的問題,得到的回答很一致,都說人死了就是什麼都沒有了,而且對自己的見解都堅信不疑。我不禁想起了兩千五百多年前蘇格拉底的同樣遭遇,當年這位哲人也曾向雅典城裡許多「聰明的年輕人」請教靈魂的問題,得到的也都是自信的回答,於是發出了「我知道我一無所知」的感嘆。楊先生也感嘆:「真沒想到我這一輩子,腦袋裡全是想不通的問題。」「我提的問題,他們看來壓根兒不成問題。」「老人糊塗了!」但是,也和當年蘇格拉底的情況相似,正是這種普遍的自以為知更激起了楊先生深入探究的願望。我們看到,她不依據任何已有的理論或教義,完全依靠自己的生活經驗和獨立思考,一步一步自問自答,能證實的予以肯定,不能證實的存疑。例如肉體死後靈魂是否繼續存在,她在舉了親近者經驗中的若干實例後指出:「誰也不能證實人世間沒有鬼。因為『沒有』無從證實;證實『有』,倒好說。」由於尚無直接經驗,所以她自己的態度基本上是存疑,但絕不斷然否定。

楊先生的誠實和認真,著實令人感動。但不止於此,她還是敏銳和勇敢的,她的敏銳和勇敢令人敬佩。由於中國兩千多年傳統文化的實用品格,加上幾十年的唯物論宣傳和教育,人們對於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往往不肯相信,甚至毫不關心。楊先生問得好:「『真、善、美』看得見嗎?摸得著嗎?看不見、摸不著的,不是只能心裡明白嗎?信念是看不見的,只能領悟。」我們的問題正在於太「唯物」了,只承認物質現實,不相信精神價值,於是把信仰視為迷信。她所求教的那些「聰明的年輕人」都是「先進知識分子」,大抵比她小一輩,其實也都是老年人了,但浸染於中國的實用文化傳統和主流意識形態,對精神事物都抱著不思、不信乃至不屑的態度。楊先生尖銳地指出:「什麼都不信,就保證不迷嗎?」「他們的『不信不迷』使我很困惑。他們不是幾個人。他們來自社會各界:科學界、史學界、文學界等,而他們的見解卻這麼一致、這麼堅定,顯然是代表這一時代的社會風尚,都重物質而懷疑看不見、摸不著的『形而上』境界。他們下一代的年輕人,是更加偏離『形而上』境界,也更偏重金錢和物質享受的。」凡是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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