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潛淵二

——油在水面,就失去了粘膩性質,轉成一片虹彩,美麗悅目。人的意象,有時也可以敷佈於時間上,做成虹彩,共有七色,且多變化,可以感覺,不易捉摸。

……一月已開始。雨季已成過去,陽光甚好。氣候溫暖如春天。然而景物清流。想在散步處地面發現一二種小小蟲蟻,具有某種不同意志,表現到它本身奇怪造型上,斑駁色彩上。搜索甚久,毫無結果。人倒很多。到處可以碰頭。樣子都差不多,睡眠不足,營養不足。儼然多少代都生活在一種無信心、無目的、無理想情形中。臉部各種官能,因不曾好好運用,都顯出一種疲倦或退化神情。在這種人群中散步,我總不免要胡思亂想,用什麼方法可以使這些人都多有一點生存興趣,哭起來,笑起來?似乎需要一個「神」,一種「神話」。有個「明天」威脅他,「引誘」他。本地菩薩雖多,都是銅鑄的,實缺少「神性」。做法又不新不舊,毫無美感。也許真正需要的是一個藝術家,文學作家,來創造神與神話。天雲少變化,地面少蟲蟻,人的幻想難展開,神與神話產生亦不容易。似乎還有二三有心人,想用鋼鐵作材料,排比堆積,建築若干美麗觀念,從此觀念上產生一點「信心」。好好地活與更好地活的信心。(在某一意義上說,這個信心,又應當名為「野心」。)中國人好像又都需要它。

靜中如聞呼喚聲。讀《沙寧》一章。心甚跌宕,儼若對生存無所自主,但思依傍一物,方能免於入淵陷泥。然當前所依傍的本身,也就正像一個往「不可知」深淵中陷溺之物體。雖荇藻糾纏,下沉極緩,明明白白,生命卻在下沉中。淵深無底,不易著腳。下陷越深,壓力越大,因此視、聽諸官覺,逐漸失去靈明敏銳感,以至終於糊塗,與木石同(人各被稱為「信天翁」的,幸福處就在一切自然限制,從不引起他的恐懼。生命慾望,從不歸納成為一個目的)。

然人到明知明天此種不可免情形時,轉覺鎮靜。水中荇藻魚鱉,無不看得清清楚楚。即小「水猛子」蟲,在水草間彈來彈去的蝦米,如何活動,如何生長,如何發展,又如何新陳代謝,總之無不為個印象。所見既多,轉覺人生可憫。莊周兩千年前用文字建設一種「明智」與「解脫」觀念,就正是因為生命粘住在「事實」上,生悲憫心,強為詮釋,用以自慰罷了。

晚月已上,清光照大地,如敷銀灰。樹木房屋,無不各具一種奇異光影,帶有魔性和神性。在月下排組過去、當前人事,儼然從此即可見出一個「未來」。從人家暗下走過時,正見一片月光上窗,從容而自在,如萬千年前即已如此,一切俱不足驚訝。自視這顆心,為一切人生景象,狂跳了三十六年,直到如今,還依然在一切問題上,一切現象上,感動到不可想像。生存即永遠如在風雨中。所謂「鄉下人」,特點或弱點,也正在此。見事少,反應強。孩心與稚氣、與沉默自然對面時,如從自然領受許多無言的教訓,調整到生命,不知不覺化成自然一部分。若在人事光影中輾轉,即永遠迷路,不辨東西南北,輕重得失。既不相信具有導路碑意義的一切典籍,也很惑疑活人所以活下來應付生存的種種觀念與意見,儼若百貨店窗邊望望,十字街口站站,到城市十五年即成過去,目的與理想,都是孩心與稚氣向天上的花雲與地面的水潦想像建築起來的一切不切實際□□□□特點,也形成□□弱點。

黃昏微風動草,遠處人家房瓦上有一面旗幟翻飛。日光普照百物,無物不孕有溫暖感覺。湖水雖若異常清冷,唯魚類似即僅因光明,就顯得活潑好動。日落後,見淺白天空中忽現一星,光弱而美,令人起奇異幻覺。如七月天在草原上一株孤樹下仰天躺卧外,與一條曲虹相對時情景。似宗教情緒與情想意識合而為一,引起輕微騷亂,騷亂中交織悅樂與惆悵,兩者如此分明,可如此模糊。我見到的是一種什麼事物?我感到的又是一種什麼人生?這一切,如何空虛,又如何具體!

試摘采路旁一小小紅花,另外一時溫習此「當前」光景時,或可用它作記憶之舟楫。但這小花,一到手中就謝落了。水塘中葦子,向天直矗如槍,拔穎如旌旗,帶銀光,有毛長穗在輕風中微微搖蕩,甚美麗動人,與抽象心情相稱,不可攀折。

天陰有雲,不見陽光。默坐窗前,睇視窗上紫紗如一個搖網,(似動實靜)兜來兜去,網住了我一切幻想,無從掙扎。試想憑一種莫扎克樂曲中或可得到救助,將生命從得失哀樂中拉開上升。上升到一個超越利害,是非,愛怨境界中,唯與某種造型所賦「意象」同在並存。一切靜寂,只有一組聲音在動,表現生命純粹。然而勢不可能。音樂在過去雖能使無分量、無體積的心智或靈魂受浣濯後,轉成明瑩光潔,在當前,實在毫無意義。

一隻雞,小時候常被盤旋空中的鷹所恐嚇,到長大後,看到凡在空中飛的鳥,總以為那是鷹了,就非常害怕。其實,在天空里飛的老鴰,身重最多不過六兩,所吃的只是小蟲,所夢的只是小蟲,這老鴰,即或知道雞怕它,也仍然只能吃小蟲、夢小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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