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種態度

近十多年,在各種刊物上,最常見的是「民族精神」字樣。今年又為「精神動員」。就常理說,所要準備動員的「精神」,應當就是先前一時談及的那個「民族精神」。可是中華民族精神,在時間上有連續性,在歷史上起大作用,在當前抗戰、明日建國兩件事上,且具有種種可能發揮的偉大力量,是些什麼?說到它的,卻似乎並不多。因此「民族精神」這個名詞,轉成堅實勤儉行為,表現上好像極具體,實在很空泛。固有「精神」有些什麼東西值得發揚,恢複,光大,倒不曾提及。談什麼東西文化的,也照例拋下這個名詞,不作詮注。彷彿大家都已常常提起,大家就應當早知道了。凡知道了的,自然不用再說。可是看看各方面論客的持論,便可知這名詞意義十分曖昧。解釋民族精神偉大處較好的,還讓馮友蘭先生最近在《新動向》上發表的一篇文章,那文章題名《贊中華》。就中說起中國偉大,實建築在儒、墨、道諸家思想熏陶啟迪上。中國人有儒家的嚴肅,墨家的樸實,道家的瀟洒,表現人生態度,或「有所為」,或「滿不在乎」,所以民族永遠不會滅亡。並以為兩年來的抗戰,軍事上雖敗北崩潰,政治上反而越打越進步,處處見出新機,就顯明表現這偉大民族精神,如何值得重視,且因它的存在,值得樂觀。馮先生話說得很好。從全面看,中華民族在儒、墨、道諸家思想涵育中有個光輝燦爛的明日,自不待言!唯從部分人觀察,似乎就有點不同。我意思是,我們倘若肯具體一點,試從二十五歲到五十歲左右某一部分留在後方的知識分子來觀察,看看這些人於中國古代偉大思想,究竟受有多少影響。所得的結論,我們會在好感方面不免失望。我們會發現,原來儒家的「剛勇有為」態度,墨家的「樸實熱忱」態度,道家的「超脫瀟洒」態度,雖涵育於一般人中,影響於「讀書人」卻不怎麼多。「讀書人」是個通泛名詞,我這裡想借用它專指現在教書、讀書的一部分人。這些讀書人,知識雖異常豐富,常因近代教育制度或社會組織,知識僅僅變成一種「求食」的工具,並不能作為「做人」的張本。「嚴肅」用於門戶之見,與信心堅固無關。「瀟洒」近似對事馬虎,與思想解放無關。真影響他們、支配他們愛憎取予的,差不多總是一個小小團體,一群數目不多的朋友,三五同事,七八同學,十來本書。(團結他們的,有時還是一桌麻雀牌!)若說以前人受家族制度拘束,現在可說受生活團體拘束。因為生活範圍小,所以個人興趣窄,公眾精神和服務情感即不大發達。儒家最美麗的認真「為公」精神,在讀書人中,且有日趨萎縮之勢。好些名分上應屬於「公」的,這些人做起來更容易假公濟「私」。這類事大致隨處都可耳聞目睹,也用不著多提了。至於因老、庄思想而來的滿不在乎處,讀書人不免受日常吃喝起居習慣限制,看不出什麼超脫飛揚意趣,易發現的,倒反是容易把生活觀念黏滯在人我小小瑣碎得失上,施展不開。不特行為矜持拘泥,裝模作樣,即想像表現於文字語言時,亦無不顯得非常貧薄無味。凡此種種,多屬眼前事實。社會組織與生活方式,形成這部分知識分子普遍的弱點,蘊藏於內。表現於外,則毫無生氣,則是烏煙瘴氣。所以我們若承認儒、墨、道哲學思想,剛勇、樸實、超脫,與這個民族光輝不可分,有一點值得注意,即當前讀書人中,正如何缺少這種優美德性。因缺這種優美德性,所產生的病態,實在相當嚴重。大家應當就見得到、想得起的事情從小處努力,儘可能來謀改善。假若拿筆的朋友還相信文學藝術在社會上有一點力量,新的文學藝術便可從這方面下手,表現出一個綜合的新的理想,新的生存態度。這種文學藝術,即或無關於當前抗戰,然而大有助於明日「建國」。有心人應當承認,用這種態度來寫作,似迂腐,實健康。雖易觸惱當前男的女的村的俏的少數有權威性讀書人,對於另外多數將來讀書人,或者還有點好處。

現在的日子,卻正有許多人是不需要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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