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你的信從××轉來,已收到了。謝謝你。你想要明白的消息,我不是個文壇消息家,對不起,沒有可告你的。這些事,你最好還是問上海方面的熟人。你想知道「左傾」批評家某某集子剛出卻又傳說作了×××,也得向他們打聽。你想知道我對於幽默文章的意見,我這個鄉下人懂什麼幽默?我同你一樣,也看了許多這種刊物的第一篇文章,那文章說明過幽默對於個人與社會的價值。對於他們究竟有多大價值,我或者比你知道的更少。
去年秋天某一天,我家中院子里大槐樹下,有一隻小小甲蟲爬行。為了這小生物在陽光中有一點炫目的金光,便引起同我在院中散步的朋友某某先生注意。他很沉靜地看了那甲蟲約五分鐘,眼睛方離開它。到後我就同這朋友出門去理髮,他告給我東城某某理髮館有個技師,手藝真很可觀。我服從了他的提議,同過東城去試一試。到了那裡,他還讓我佔先,自己卻一直等候下去。你應當知道,我這個朋友平時是個不胡亂浪費時間的人,這一次,可並不埋怨時間花得太多。前些日子,這朋友又來我家拜年,見我桌上有個小小銅爐。這東西色澤、形體皆美麗得很,在應用方面,若把它當作一個煙灰碟子,似乎正十分合用。他愛上了它,我明白。因此有一天,我就盡他捎去,於是擱到他書房裡,成為桌上煙具之一了。
從幾件小事上看來,皆可證明我那朋友不是個不講究藝術、不認識美的人。
然而,這個朋友當他同我討論到文學時,對於一個作品在辭藻上與組織上的價值,卻加以輕視。他同許多人一樣,某一時節會成為很前進的人物,就是當他「不甘落伍」時。他說他疑惑文學形式的美能有多少價值。他認為,好的文學作品重在有思想,有目的,有意義。一個作品,若具備上述三個條件,不必需何等技巧,也可以成為一個偉大作品。很可惜,關於這一點,他並不詳細為我解釋,這偉大作品沒有組織與文字上的技巧,如何還能偉大的理由,還能使讀者承認它為偉大而受感動的理由。他也許故意含糊其辭,對於他立論方便一些。
在政治意見上,我這個朋友很相信統一中國需要實力,他不否認用武力鞏固中央的基礎,推行當前的政治。若我的觀察不錯,我相信他還更贊同用一種新的武力,來推翻舊的一切。然而,就正當談論到這裡時,我問他:「你同意思想統治,是不是?莫說統治吧。把文學積極地讚美某一種新的道德與制度,否認另一種舊的道德與制度,是不是可能的?文學是不是宜於用來解釋一個社會的理想?請你告我一點意見。」
我以為他一定說「是,可能」。誰知,他卻紅著頸脖說:「這是妄人的打算。把文學附庸於一個政治目的下,或一種道德名義下,不會有好文學。用文學說教,根本已失去了文學的意義了。文學作品不能忍受任何拘束,唯其不受政治或道德的拘束。作者只知有他自己的作品,作品只注意如何就可以精純與完美,方有偉大作品產生!」他說明他這分態度時,辭令比我記在這兒的,似乎還動人些。這朋友在辭令上,或審美觀念上,原皆可以稱為一個風雅人。這時節,明明白白,他不同意把文學粘上商業功利意味了。
且試把朋友前後兩種議論加以比較,就可明白,我這個朋友原來矛盾得很。這矛盾,反映他個人對於當前社會的態度。這個人的人生觀,原來是:在一切享用上,他不否認美,不拒絕美。至於論及文學時,他的意識卻被一個流行觀念所控制,把文學看得同其餘藝術不一樣。以為文學不需要「藝術」了。不需要藝術,有勇氣嘲笑文學上的技巧,能給文學一個新的觀念,自然很好。然而,欲把文學在「衛道」「致用」方面擱下,與實際問題接近時,一個古舊的觀念,在朋友心中又發生了影響。他或許會想到:文學同道德或政治聯合起來,一個作品邀求一種用途,或為某種用途產生作品,彷彿太「俗氣」了。一定的,他覺得「俗氣」了。誰不害怕「俗氣」?何況俗氣以外還不免有意外危險與麻煩。於是,我那朋友又一變而為藝術至上主義者了。這矛盾,不止為朋友所獨有,他不能專美,目前的中國,與他差不多的人太多了。在作家間,這種矛盾尤顯然存在。
中國近兩年來,產生了約二十種幽默小品文刊物,就反映作家間情感觀念種種的矛盾。(這類刊物的流行,正說明這矛盾如何存在於普遍讀者群。)這些人,一面對於文章風格體裁的忽視與鄙視,便顯得與流行文學觀並不背道而馳。這方面幽默一下,那方面幽默一下,且就證實了這也是反抗,這也是否認,落伍不用擔心了。另一面,又有意無意主張把注意點與當前實際社會拖開一點,或是給青年人翻印些小品文籍,或做點與這事相差不多的工作,便又顯得並不完全與傳統觀念分道揚鑣。(這些人若覺得俗氣對於他有好處,當然不逃避這種俗氣,若看準確風雅對於他也有方便處,那個方便自然也就不輕易放手!)因此一來,作者既常常是個有志之士,同時也就是個風流瀟洒的文人。誰不樂意做個既風雅又前進的文人?許多人對於幽默小品文刊物的流行,或覺得稀奇,或獨懷杞憂,其實它的發展,存在,皆很自然,明白這道理,也就不用稀奇不必擔心了。
我那朋友,個人長此矛盾下去,養成了他每天讀幽默刊物的習慣。除此以外,還歡喜看看木傀儡的小丑戲,看一個小小木人,在小戲台旁木架上,「剝剝剝」地碰著那顆木頭。大致兩樣東西皆可以使他容易過日子一些。那朋友,我以為不妨盡他那麼活下去,到腐爛為止。他自己說,假若他當真厭倦了每天吃喝,厭倦了上床下床,洗臉刷牙齒,有一天也許會自殺的。我不相信這種人會自殺,因為木傀儡戲同幽默文學,在中國還容易見到。
至於充滿矛盾那一群神經衰弱,害胃病、癆病、軟骨病而裝瘋的作家們呢?他們是再活上那麼一年,發舒發舒性靈,投擲兩下匕首,把日子混下去,還是尚可希望變更一個方法,把自己工作同生活,在一份極徹底的新方式中試試看?等等看吧。
我以為,一個民族若不缺少有勇氣,能瘋狂,徹底頑固,或十分冒失的人,方可希望有偉大作品產生。幽默刊物綜合做成的效果,卻將使作家與讀者,不拘老幼皆學成貌若十分世故,彷彿各人皆很聰明,很從容,對一切惡勢力、惡習氣抱著袖手旁觀的神氣。在黑暗中,他們或許也會向所謂敵人抓一把,捏一把,且知道很敏捷地逃避躲開,不至吃虧。但人人都無個性,無熱情,無糊塗希望與冒險企圖,無氣魄與傻勁。照這樣混下去,這民族還能混個幾年?縱能長此混下去,又有個什麼希望可言?從這方面希望有些紀念碑似的作品產生,那是很不合理的。
「迷信」使人簡單,它比「世故」對於人類似乎還有用些。我們對於鬼神之力的迷信時代算已過去了,然而如果能夠把這種迷信,或所謂「宗教情緒」,轉而集中在人事方面,卻並不是一種無意義的努力。作者若真有這種「迷信」,事實上他那作品也就可以希望成為「符咒」之一種,使多數人受其催眠,或為之興奮,對於人的能力,發生信仰,產生變革,得到進步。說簡單一點,就是作家只要不怕「俗氣」,敢把他的作品預備為未來光明頌歌之一頁,傾心於那個「明日」,肯為「大多數人如何可以活下去」打算打算,他的目前工作,即或十分幼稚,不妨事的。(文學作品本許可保留一個人類向前的憧憬:進步的憧憬。目前所受的限制,迫害與嘲笑,皆只是目前的事!)一個青年人,若感情還不曾被「幽默」或「世故」所閹割,且不欲居於這種閹割之列,他自會有所迷信,盡那迷信支配自己,且能在迷信中生龍活虎地活下去,寫下去。
你來信說,有幾個朋友想找我談談,如像先前所說那種矛盾的朋友,我有一個覺得很夠了。至於那種俗氣而迷信的青年人呢,我很願意各處皆可碰著他們。這是一種精神上武裝的國民,我歡喜這種不懂風雅、不怕俗氣的朋友。
這些讀書人,知識雖異常豐富,常因近代教育制度或社會組織,知識僅僅變成一種「求食」的工具,並不能作為「做人」的張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