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讀書人的賭博

「關於知識階級,最好少說話。察淵魚者不祥。」

「是的,老師。不過,這是我兩年前記在一個小本子上的玩意兒,從沒對人提起過!現在讀書人變了。」

「你意思是他們進步了,還是更加墮落?」

「老師,我從不覺得他們墮落,因此也不希望他們進步。我只覺得他們是有頭腦的人,以為不妨時常想一想。只要肯時常想一想,國家就會不同得多了!」

當我翻到《關於知識階級》一段小文,預備摘抄時,彷彿和騎青牛懂世故的老子,為有趣那麼一個短短的對話。……作新燭虛一。

我想起戰爭,和別人想的稍有不同。我想起戰爭四年還未結束,各個戰區都凝固在原有地面,像有所等待的神氣。在這種情形中,前方、後方五百萬兵卒將士,或可即用戰地作教場,學習作戰,並學習做人,得到不少進步。國家負責方面,若像我一樣思索到這個問題,想到這五百萬壯丁將來迴轉他們那村裡的茅屋中時,即以愛清潔有條理的生活習慣而言,對於國家重造所能發生的影響,可能有多大,就一定會想出許多辦法,來教育他們,訓練他們,絕不至輕輕放過這個好機會了。這自然是我這個書獃子的妄想!規規矩矩的讀書人,不會那麼胡思亂想的。

以「教育」兩字而言,目前即似乎還是學有專長讀書人的專利。讀書人常說「學術救國」,可不相信壯丁複員後,除了耕田,有別的用處更能救國。這事情也極平常,因為許多讀書人對於自己的問題就不大思索,譬如說吃教育飯的讀書人,在目前戰爭情形中,是不是在教書以外,還想到如何教育自己?打了四年仗,世界地圖都變了顏色,文化、經濟都有了變化,讀書人有了多少進步?應不應當進步?我們且試為注意注意,有些現象就不免使人吃一驚。因為許多人表現到生活上,反映到文字上,都儼然別無希望與幻想,只是「在承認現實」的現狀下,等待一件事情,即「勝利和平」。好像天下亂「用不著文人」,必待天下太平,那時,一切照常,再來好好努力做人做事,也不遲!戰事結束既還早,個人生活日益逼緊,在一種新的不習慣的生活下,忍受不了戰爭帶來的種種試驗時,於是自然都不免有點神經衰弱。既神經衰弱,便帶點自暴自棄的態度,因之「集團自殺」方式的娛樂,竟成為到處可見的情形。這類人耗費生命的態度和習慣,幽默點說來,簡直都相當天真,有點返老還童的意味!正像是對國家負責表示:「你不管我們生活,不尊重學術,好,我也不管!」所以照習慣風氣,讀書人不自重的行為,還好像含有不合作反抗現實的精神,看不慣社會的不公正,才如此如彼。負軍事責任的常說,只要有飛機大炮,即可望有把握打個大勝仗,料不到一部分知識階級的行為,恰恰就表示,在民族精神上業已打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敗仗。

然而對於這個問題,卻似乎和目前許多別的問題一樣,不許人開口。觸事多忌諱,不能說。用沉默阿諛事實,竟是必要的。或有人看不過意,要提出討論討論,或想法改善,結果終亦等於捕風,近於好事。好事過分或熱心過分,說不定轉而會被這些讀書人指為有「神經病」。以為不看大處看小處,而且把小事放大,挑剔自家人何苦來。「小子何知,吾人以此自溷耳。」因此一切照常。

這種知識分子,事實上對生命既無一較高的理想或目的,必用剛正犧牲精神去求實現,生活越困難,自然越來越不濟事。消極,消極,竟如命里註定,他人好事熱心,都是多餘了。不過,我們若想起二十年前,五四前輩痛罵遺老官僚為何事,真不能不為這種「神經衰弱」的知識階級悲憫!

我於是妄想從病理學上去治療這種人,由衛生署派出大批醫生,給這些讀書人打打針,從心理學方面對付這種人,即簡簡單單,當頑童辦理,用戒尺打手心。兩個辦法中,也許後面一法還直截簡單而有效果,為的是活了三四十歲的讀書人,不知尊重自己,耗費生命的方法,還一如頑童。不當頑童處治,是不會有作用的!

細想知識階級的過去,意忽有所悟。這類人,大多中產家庭出身,或襲先人之餘蔭,或因緣時會,不大費力,即得到當前地位。這些人環境背景,便等於業已註定為「守常」,適宜於在常態社會中過日子。才智聰明,且可望在一有秩序、上軌道的國家中,做一有用公民,長處是維持現狀,並在優良環境中好好發展。

不湊巧就是他們活在當前的中國,戰前即顯得有點不易適應。他們夢想「民治主義」,可是卻更適宜生活在一個「專制制度」中。只要這專制者不限制他們的言論,並不斷絕他們的供給,他們贊同改變一切「不良」現狀的計畫。可是到實行時,卻又常常為新的事實而厭惡,因此,這些計畫即使可逐漸達到真正的民主政治,他們還會用否定加以反對與懷疑。可是反對與懷疑儘管存在,一面又照例承認事實。在事實上,任何形式的政治制度,只要不餓壞他們,總可望安於現狀活下去。雖活得有點屈辱,要他們領導革命,可辦不到。所以過去稍有頭腦的軍閥,當前的有手腕的政客都明白,不必擔心知識階級不合作。這些人目前也有好處,即私人公民道德無可疵議,研究學問也能循序漸進慢慢見出成績,雖間或有點自私,所夢想的好社會,好政治,都是不必自己出力即可實現,而且不能將生活標準降到某種程度。可是更大的好處,也許還是他們的可塑性,無所謂性,即以自我為中心出發,發展自己,穩定自己的人生觀。因此聰明的政治家,易於運用他們的知識和社會地位,從事政治上的一切建設。不必真正如何重視他們,但不妨做成事事請教的神氣,一半客氣用在津貼研究費上,即可使他們感覺當事者的賢明。如運用得法,這些人至某一時,無形中且會成為專制的「擁護者」,甚至於「阿諛」。正因為這些人在某一點上,常常是真正「個人主義者」,對國家「關心」相當抽象,對個人生命「照常」,卻極其具體。書本知識雖多,人生知識實不多。至於犧牲地位,完成理想,或為實證理想,自然是不可能的。話說回來,這些人又還可愛,可愛處也就是在他那種坦白而明朗的唯實哲學,得過且過的人生觀,老實性格,單純生命,在溫室中長大而又加以修理過的禮貌儀範。讀的書雖常常是世界第一等腦子作的,過日子卻是英美普通公民的生活打算。……

我好像重新明白一個問題,即前面所說,遇到這種人不自愛與不自重時,就打手心的辦法了。因為,這麼一種人,活到當前變動社會中,實在是一種悲劇。他們的工作和生活的幻想,已完全毀了,完全給戰爭毀了。讀書由於分工習慣,除了本行,別的書又無多大興味。他們從「集團自殺」方式上找娛樂,還能做什麼?我幻想廿年後國家會有個新的制度,每個中國人不必花錢,都有機會由小學讀到大學畢業。到那時,所謂「知識階級」和「政客」,同樣已成為一個無多意義的名詞。國家一切設計,全由專門家負責,新的淘汰制度,卻把一切真正優秀分子,從低微社會中提出來,成為專門家的準備人才。到那時,對於知識階級,將不是少說話,卻是無話可說,那就太好了。

幽默刊物綜合做成的效果,卻將使作家與讀者,不拘老幼皆學成貌若十分世故,彷彿各人皆很聰明,很從容,對一切惡勢力、惡習氣抱著袖手旁觀的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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