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談人

凝眸人間,我們看到人的活動比較深廣時,總不知不覺會發生悲憫心。百物萬匯,如此不同,朱紫駁雜,光色交錯。論複雜,真是不可思議。然而人各有所蔽,又各易為物誘,因之各有是非愛憎。雖賢愚巧鈍,智力悟性相去甚遠,思想感情,歸納出來,還不外某幾種方式。

人與人似乎不可分。「同情關心」與「敵視對立」,實二而一,同為生命對於外物的兩種反應。恰好如春天和冬天,寒暖交替,兩不可缺。苦樂乘除,方能夠把人格擴大,情感淘深。生命中若僅有嘻嘻哈哈,這人一定變傻,若僅有蹙眉憂愁,這人一定會迂而瘋。

儼若上帝派定,人都極自然地對於某事發生同情,某人感到敵對。人最怕淡漠,怕不理會,怕當他或她在你面前有所表現時,不問好意或惡意,你總視若無睹,聽若無聞,行動若無所謂。不反對,不贊同。尤其是某一種人,正存心盼望你注意,而你偽不注意,或所作所為他人已儼然看得十分重要,你卻表示毫不關心。你這種對人、對事極端淡漠的態度,實在很容易傷他們的心。在某種情形下,譬如說同在寫文章的情形下吧,對人淡漠,將引起多少不必有的怨恨和誤會,就個人十年來的經驗,說起來真是不勝舉例,感慨系之,只看看和淡漠相反的「關心」,對人、對事「同情」或「敵對」,產生什麼現象,就可明白過半了。

如魯迅,可說是個對人充滿同情也充滿敵對心的人,不特得過他的好處益處或可以利用利用他的作家、書店經理,對於他的死亡,感到極大的損失。便是玩政治的,幫閑跑龍頭套的、漠不相干的,甚至於被罵過的,如《二丑藝術》所提到的幾種人,不是也儼然對於他的死亡,說是感到極大的損失嗎?他逝世二周年時,四川某處地方,曾舉行一個紀念會。開會行禮如儀後,有個商會執行委員、洋貨店老闆,上台去做了一點鐘的演講。語氣激昂中肯,博得台下許多次鼓掌。凡熟悉紀念會的,自然都明白話應當怎麼說,方能有效果。屬於喪吊,總不外「這人是我先覺,是為我們民族而死,我們一定要照他所做的做去,完成未竟之功」。措辭儘管十分籠統,還是無妨。因為這商會委員話說得極有道理,下台後於是就有幾個年輕朋友去向他請教,問他:「如何學習魯迅。魯迅寫了些什麼書,哪一本書寫得最好,最值得取法?」那大老闆這一來可給愣住了。完全出他意料以外。他結結巴巴地說:「這個……這個慢慢地討論吧。這位魯先生我實在不認識,他會寫小說?我以為他是個革命家。」真料想不到的是,魯迅生前常常罵過這種人,這種人卻來演講,當他姓魯,一口氣說了一點鐘!博得旁人許多次數鼓掌!他自己也異常開心!這個笑話說起來並不可笑,實在使人痛苦。因為這種事不僅四川發生過,上海或香港另外一個地方,也可能發生。不僅魯迅紀念會有這種情形,別的什麼會也必然常常有相似情形。記得數月前朋友×××女士追悼會,有個人講到藝術家,就把梅蘭芳、李惠堂、張恨水和「在場各位」拉在一處。事實上,「在場各位」都是另外一種人。大家都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我們這個社會,本來即充滿痛苦的現象,許多人間喜劇,若從深處看,也都令人油然生悲憫心。好像心中會發生一個疑問:「難道這就是人生嗎?」同時,心上還將回答:「是的,這就叫作人生,真正原樣的人生。但並不是全部,是一部分。」

因為人最怕淡漠,對淡漠不能忍受,所以易「輕信」與「疑心」。有些人你平時對他不大熟,或有意無意逃避過他,使他感到你不會同他相熟時,你若寫點什麼文章發表,說的雖是人類極普遍的弱點或優點,一種共通的現象,他總容易附會到自己頭上去。話說得好,他終生受用,說得不好,他以為你罵了他,釘在心子上,永拔不去。你倘若說真話:「這並非罵你,正因為我不論何時都並無機會想起你!」這隻有使他更不高興,就為的是你對他「淡漠」。你不過淡漠而已,他以為是「敵對」。

數月前,我曾寫過一篇小文章(《真俗人和假道學》),將社會上到處可以碰頭的「假時髦」女子,稱為「新式傻大姐」。這種人,特點極顯明,一眼看來,好像很解放,很有知識,很活動,甚至於很時髦。可是,你若明白她多一點時,就知道「傻」為些什麼,像個什麼了。你領教多時,不會覺得如何可笑,正如你不會如別的人覺得她有何可愛。你只感到人生現象的悲憫,或者對高等教育懷疑。也許還有點兒同情。因為或者不是她對不起高等教育,倒是高等教育委屈了她。文章立論的根據,自然是從千百同一型範女人印象抽出的一個結論。尼采或斯特林堡,莫泊桑或契訶夫,筆下無不有這種女子的素描,供我們欣賞。不過說法各有不同罷了。但都具有同一情形,即悲憫。總好像要說:「上帝,你這是什麼意思?」

「輕信」與「疑心」,既佔有許多女人情緒大部分,尤其是輕信,她因之在年輕時照例能聽到許多莫名其妙的諂諛,忘了自己,但自己雖忘了,卻希望別人談著她。

我們不能否認,身前,左右,「假時髦」實在很多。我們對於肯樸素讀書、做人的女子,十分尊敬。對於「假時髦」,慢慢地都會敬而遠之。可是古語說:「察淵漁者不詳。」你懂她,可別說她。為的是「假時髦」不會因之變好,凡好表面時髦的她,將生疑心。說不定且會因之變壞。

壞的壞下來若已幾十年,要它好,就自然也得這個數目。但一般人的感情或理性,卻常常不許他們對「時間」這種東西有何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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