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情緒的體操

先生:

我接到你那封極客氣的信了,很感謝你。你說你是我作品唯一的讀者,不錯。你讀得比別人精細,比別人不含糊,也比一般讀者客觀,我承認。但你我之間終有種距離,並不因你那點同情而縮短。你討論散文形式同意義,雖出自你一人的感想,卻代表了部分或多數讀者的意見。

我文章並不重在罵誰,諷誰,我缺少這種對人苛刻的興味,那不是我的長處。我文章並不在模仿誰,我讀過的每一本書上的文字,我原皆可以自由使用。我文章並無何等「哲學」,不過是一堆「習作」,一種「情緒的體操」罷了。是的,這可說是一種「體操」,屬於精神或情感那方面的。一種使情感「凝聚成為淵潭,平鋪成為湖泊」的體操,一種「扭屈文字試驗它的韌性,重摔文字試驗它的硬性」的體操。你厭煩體操是不是?我知道你覺得這兩個字眼兒不雅相,不斯文。它極容易使你聯想到鐵牛、水牛。那個人的體魄威脅了你,使你想到青年會柚木櫃檯里的辦事人,一點喬裝的謙和,還有點兒俗,有點兒對洋上司的諂媚。使你想起「美人魚」,從相片上看來,人已胖多了。……

可是,你不說你是一個「作家」嗎?不是說「文字越來越沉,思想越來越澀」?先生,一句話,這是你讀書的過錯。你的書本知識即或可以「嚇」學生,「騙」學生,讓人留下個「博學鴻儒」的印象,卻不能幫助你寫一個短短故事,達到精純完美。你讀的書雖多,那一大堆書可並不消化,它不能營養你,反而累壞了你。你害了精神上的傷食病,腦子消化不良,曬太陽,吃藥,都毫無益處。你缺少的,就正是那個「情緒的體操」!你似乎簡直就不知道這樣一個名詞,它的具體涵義,以及它對於一個作家所包含的嚴重意義。打量換換門徑來寫詩?不成。痼疾還不治好以前,你一切設想全等於白費。

你得離開書本,獨立來思索,冒險向深處走,向遠處走。思索時,你不能逃脫苦悶,可用不著過分擔心,從不聽說一個人會溺斃在自己「思索」里。你不妨學學情緒的散步,從從容容,五十米,兩百米,一里,三里,慢慢地向無邊際一方走去。只管向「黑暗」里走,那方面有的是炫目的光明。你得學「控馭感情」,才能夠「運用感情」。你必須「靜」,凝眸先看明白了你自己。你能夠「冷」,方會「熱」。

文章風格的獨具,你覺得古怪,覺得迷人,這就證明你在過去十年中寫作方法上精力的徒費。一個作家在他作品上製造一種風格,還不是極容易事情?你讀了多少好書,書中什麼不早先提到?假若這是符咒,你何嘗不可以好好地學一學,自己來製作些比前人更精巧的、效率特高的符咒?好在我還記起你那點「消化不良」,不然,對於你這博學,而無一能真會感到驚奇。你也許過分使用過了你的眼睛,卻太吝嗇了你那其餘官能。真正搞文學的人,都必須懂得「五官並用」不是一句空話!誰能否認你有個靈魂,但那是發育不全的靈魂。你文章縱格外努力,也永遠是貧乏無味。你自己比別人或許更明白那點糟處,直到你自己能夠鼓足勇氣,來在一個陌生人面前承認。請想想,這「病」已經到了什麼樣一種情形!

一個習慣於「情緒體操」的作者,服侍文字,必覺得比服侍女人還容易得多。因為文字是一個一個待你自己選擇的,能服從你自己的「意志」,只要你真有意志。至於女人呢?她樂於服從你的「權力」。也許……得了,不用提。你的事恰恰同我朋友××一樣:你愛上藝術,他卻傾心了一個女人。都願意把自己故事安排得十分合理,十分動人。皆想接近那個「神」,都自覺行為十分莊嚴,其實處處卻充滿了獃氣。我那朋友到後來終於很愚蠢地自殺了,用死證實了他自己的無能。你並不自殺,只因為你的工作失敗同戀愛失敗在習慣上是兩件事。你說你很苦悶,我知道你的苦悶。給你很多的同情可不合理,世界上像你這種人太多了。

你問我關於寫作的意見。屬於方法與技術上的意見,我可說的還是勸你學習學習一點「情緒的體操」,讓它把你十年來所讀的書消化消化,把你十年來所見的人事也消化消化。你不妨試試看。把日子稍稍拉長一點,把心放靜一點,三年五年維持下去,到你能隨意調用字典上的文字,自由創作一切哀樂故事時,你的作品就美了,深了,而且文字也有熱,有光了。你不用害怕空虛,事實上使你充實、結實,還靠的是你個人能夠不怕人事上「一切」,不怕幼稚荒誕的詆毀、批評或權威的指摘。你不妨為任何生活現象所感動,卻不許被那個現象激發你到失去理性。你不妨揮霍文字,浪費辭藻,卻不許自己為那些華麗壯美文字臉紅心跳。你寫不下去,是不是?照你那方法,自然無可寫的。你得習慣於應用一切官覺,就因為寫文章原不單靠一隻手。你是不是盡嗅覺盡了他應盡的義務,在當鋪朝奉以及公寓夥計兩種人身上,也有興趣辨別得出他們那各不相同的味兒?你是不是睡過五十種床,且曾經溫習過那些床鋪的好壞?你是不是?

你嫌中國文字不夠用,不合用。別那麼說。許多人都用這句話遮掩自己的無能。你把一部字典每一頁都翻過了嗎?很顯然的,同旁人一樣,你並不曾做過這件傻事。你想造新字,描繪你那新的感覺,這隻像是一個病人欺騙自己的話語。跛了腳,不能走動時,每每告人正在設計製造一對翅膀,輕舉高飛。這是不切事實的胡說,這是夢境。第一你並沒有那個新感覺,第二你造不出什麼新符咒。放老實點,切切實實治一治你那個肯讀書卻被書籍壅塞了腦子,壓斷了神經的毛病!不拿筆時你能「想」,不能想時你得「看」,筆在手上時你可以放手「寫」,如此一來,你的大作將慢慢活潑起來了,放光了。到那個時節,你將明白,中國文字並不如一般人說的那麼無用。你不必用那個盾牌掩護自己了。你知道你所過目的每一本書上面的好處,記憶它,應用它,皆極從容方便,你也知道風格特出,故事調度皆太容易了。

你試來做兩年看看。若有耐心,還不妨日子更多一點。不要覺得這份日子太長遠,我說的還只是一個學習理髮小子滿師的年限。你做的事,應當比學理髮日子還短,是不是?我問你。

我們這個社會,本來即充滿痛苦的現象,許多人間喜劇,若從深處看,也都令人油然生悲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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