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應聲蟲

范正敏《遁齋閑覽》,有一條記應聲蟲,認為是一種傳染性的怪病。醫藥故事,即嘗引用到它。

余友劉伯時,嘗見淮西士人楊勔,自言中年得異疾,每發言應答,腹中輒有小聲效之。數年間,其聲浸大。有道士見之,驚曰:「此應聲蟲也,久不治,延及妻子。宜讀《本草》,遇蟲所不應者,當取服之。」勔如言,讀草本至雷丸,蟲忽無聲。乃頓餌數粒,遂愈。

余始未以為信,其後至長汀,遇一丐者,亦有是疾,環而觀之者眾,因教之使服雷丸。丐者謝曰:「某貧無他技,所以求衣食於人者,唯藉此耳。」

這個記載也許有點兒諷刺意味,反映新法黨爭激烈時,使多少人放棄頭腦不用,凡事只是人云亦云,為的是可謀衣食!應聲蟲自然是一種抽象生物,不至於為昆蟲學者收入昆蟲譜的。但到近年來,社會各方面卻似乎有不少人已害了這種病。尤其是知識分子,一得這種病後,不僅容易傳染及妻兒子女,且能延及過往親朋,同事,師友。害病的特徵為頭腦硬化,情感凝固。凡事不論大小,都不大思索,不用理智判斷是非。而習於人雲亦云,隨聲附和。對任何強有力者,都特別恭順敬畏,不觸忌諱。此種唯諾依違,且若寄託一種高尚理想。雷丸是否能治這種病,還沒有人試驗過。不過可以猜想而知的,即雷丸或其他藥物,縱對於這種時代流行傳染病能防止,能治療,患病者卻未必樂意受治療。事正相反,說不定還希望其有更大傳染性,能做迅速而普遍傳染,由家人,親友,慢慢擴大,至於那個多數,便於從多數發生所謂政治影響。患病的大致可分兩種:一種是年過四十,受過高等教育學,有專長,透熟人情世故,帶點虛偽做作情形害下去的;一種是年在二十左右,性情單純熱忱,在心理上屬於青春期年齡,結合了求偶情緒與宗教迷信,本來應當十分激進,但因傳染此病,而萎靡不振,因之纏綿下去的。二十歲左右受此傳染病的,又可分兩種:一種待找出路分子,一為小有產者子弟。傳染最厲害的,還是找出路分子。對強權特別擁護崇拜,對財富尤所傾心,傳染者既多,且於不知不覺間便形成一種特殊勢力,影響到各方面,尤其是有助於巧取豪奪強權的擴大,以及腐敗發霉社會的繼續。更直接的自然還是影響其本人社會地位以及日常生活。用之於人,雖未必有牛黃、馬寶治療之效果,但亦可以使許多人逐漸四平八穩,少年老成,麻木低能,凡神經興奮之行為決不參加,凡增加紛亂之事決不介入。然或有好事者說,「這是應聲蟲作怪,得治療,不治將做普遍傳染,使社會上中層分子有集團頭腦硬化現象,對國家民族十分危險」。患病的,或有知,或無知,必一例覺得這人好事可惡,且別有用心。尤其是如涉及四十歲以上的病狀,以為近於虛偽頑固懦弱自私,二十歲左右將有成為工具可能時,必特別不愉快。這有原因。只因為貧而無他技者,能聽這種病延續下去,所有好處,即比千年前還多。如勸他想法治療,等於破他的財門。至於富而無他技者,即正可因之鞏固已有權勢,或增加左右時局地位,滿足更大慾望。然尤其有意義,有作用,或尚為不貧不富那個知識階級,若知所以附會於這病狀中,在寫社論、做公開演講,表明放棄頭腦阿諛勢力為人類新道德時,實有不可思議之好處。

元囅然子作《拊掌錄》,記歐陽修與人行酒令,大有意思。

歐陽公與人行酒令,各作詩兩句,須犯「徒以上」罪者。一人曰:「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一人曰:「持刀逼寡婦,下海劫人船。」歐云:「酒粘衫袖重,花壓帽檐偏。」或訝而問之。公曰:「此時『徒以上』,罪亦作了。」

「充軍」雖已成一古典名詞,只在舊戲文、小說中間或還可見到。至於「徒以上」罪,則至今似尚好好保留,隨時可以使用。事在今日,若有人行這個酒令時,實不必如何苦思,只要口中輕輕地說,「人云亦云,是應聲蟲」,即可罪名成立。因到處都有應聲蟲,話語順風吹去,自然即有人覺得是刺中了他。這種人,高一級的大多是四十五十而無聞,治學問弄事業一無特別成就,靜極思動,忽然若有所悟,向虛空隨手一撈,捉住一應聲蟲咽入腹中,於是從伙兒伴兒中,做點不花本錢的買賣。大之即可在此脆弱社會中,取得信託與尊重,忽儼然成為社會中要人,或某要人新器重的分子。小之亦可從而潤點小油水,比如說,……事實雖如此如彼,卻千萬說不得,偶爾提及,即不免觸犯忌諱。古人說「察淵魚者不祥」,從這句話使人想起二千年前哲人警告的意味深長。「莫躓于山,而躓於垤。」世界上固嘗有愚人所做的小小狡獪,有時會使巨人摔一跤,且即從此不再爬起的。而愚人之行為,通常即反映患應聲蟲者之病入膏肓,事極顯明。

又《拊掌錄》記海賊鄭廣作詩事云:

「細腰宮院子」的庄季裕所著《雞肋編》說的紹興建炎時事相互映照。當時人云:「欲得富,趕著行在賣酒醋。欲得官,殺人放火受招安。」語氣雖鄙俚不文,不僅是當時現實主義者動人的警句,且超越歷史,簡直有點永久性。用作抗戰後方某一些為富不仁的人物,勝利後來收復區辦接收的人物,以及戴罪立功的某種人物,豈不是恰恰如燒餅歌,不必註解也明明白白?

至於在陪都或首都,賣酒、醋的,雖不聞發大財,但在某院長時代,穿老棉鞋、棉襖坐莊號賣酒醋的同鄉,入國家銀行的實已不少。更有意義的,或者還應數一些讀「子曰」的仲尼弟子,平時道貌儼然,常用「仲尼不死,顏回覆生」方式於師生間此唱彼和,隨時隨地做「傳道統非我其誰」的宣示。時移世易,即暫時放下東方聖人不語怪力亂神之旨,將西方活佛一套秘法魔術,拿來使用,先於夫婦友朋間宣揚讚歎,旋即公開為人畫符念咒,看鬼驅魔,且不妨定下規章,酌量收取法施,增加銀行存款。有江充、馬道婆行巫蠱之利,而無造謠惑眾滅門焚身之憂。較之賣酒、醋,少用本錢,殺人放火少擔恐懼,亦可謂深明「易」道矣。這種知識階級和應聲蟲關係不多,和磕頭蟲卻有點淵源。因紅衣大法師所有秘法,必由磕頭萬千而傳也。如有人眼見昆明方面大學教授、男女留學生向西藏法師磕頭情況,必對「人生」和「教育」引起一極離奇的感印。

歷史循環雖若莫須有,歷史復演則在一個歷史過於綿長的國家,似乎無從避免。無怪乎飽讀舊事的吳稚老,總說舊書讀不得。其意當不在擔心有人迷醉於章句間,食古不化,不知「現在」為何事。或許倒是恐怕有些人太明白現實;將諸子縱橫之術,與巫蠱魅惑之方,同冶一爐時,這個國家明日實不大好辦!

一個習慣於「情緒體操」的作者,服侍文字,必覺得比服侍女人還容易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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